1:雲下追霞

    草原的藍天，還有如同棉絮的白雲，在肥美的青草之上，悠閒自在。遠處雪山在陽光的金色的懷抱里，更是美麗異常。山上有蜿蜒不斷的小溪，涓涓細流，匯到稍微平整的地方，水勢就大了起來。牛兒馬兒羊兒最喜歡這些地方，可以暢飲雪山之巔流淌下來的清冽山泉。有了這些蒼天護佑之下的生命之水，草原的人們和那些成群的牲畜，才可以一代代繁衍生息……

    貢嘎的父親一大早就去草原深處的那塊平整的地方，去調教訓練那些馬匹。有時貢嘎也坐著自己最喜歡的那匹小白馬，隨著去看父親在草原上訓練馬匹。貢嘎不明白父親為什麼對訓練馬匹那麼痴迷，奔馬就是一匹馬，除了跑得快點慢點。還能做什麼用？就是跑得再遠，不是也有累得跑不動的時候麼！望著父親在馬背上汗流浹背，他的汗不比胯下的那些馬兒少多少。那些馬兒，在父親的號令之下，四蹄張開，快如閃電。草甸上的泥土都被這些釘著鐵掌的馬蹄，飛濺四起……

    父親一次驕傲對他說，那匹棗紅色的，身長過丈，高高大大的傢伙，可以一次跑到草原的盡頭，看看草原邊上的城郭和那些官兵，黃土街道上的賣柴賣碳賣小雞子的傢伙，再往回趕，回到自家氈房，還能看到天空的星星，像一盞盞燈，掛在遙遠的天際。而父親每天訓練馬兒時，總會在家裡留下棗紅馬，這匹高大魁梧的馬兒，不僅腳力好，還可以一次馱著兩個人，如一道閃電，奔馳而去……

    父親對棗紅馬也是寵愛又加，給它捨得吃最好的黑豆和牧草，也從來不給它限量。父親對貢嘎說過很多次，你和阿媽要是想去找他，就讓棗紅馬帶著你倆，一頓飯的功夫都要不了，棗紅馬就能找到他。貢嘎覺得父親吹牛，一匹馬就是一匹馬，如何能比人還靈光，識路吧跑得快吧，還能懂人的最不容易搞懂的心思！

    貢嘎最愛幹的事不是騎著棗紅馬去找父親，而是揮鞭一路跑到草原的邊際，那些草原的盡頭，那裡的那個小城郭。這個城鎮在貢嘎的眼裡，已經是這個世界最精彩的地方了。感興趣的就是在這些城郭，看那些小商販賣的東西，那些東西很多是草原所沒有的。城郭不大，有站崗值守的官兵，他們的盔甲在陽光下會發出耀眼的光芒，就像一支利箭，讓你的眼睛瞬時看不見東西。在不大的黃土堆砌的城郭里，一切都讓貢嘎感到新奇。這些遠比他的父親的那些訓練馬匹更讓他感興趣。你把馬訓練得再好，不也是為別人做嫁衣，讓與你不相干的人騎著你訓練的跑得快跑得遠的馬兒，去干他們自己的事情。

    而這些又和你有什麼聯繫呢。

    城郭里有一個掛著黃色旗子的飯店，貢嘎每次走到這裡就走不動了。飯店炊煙裊裊，灶台上鍋里的味道和阿媽做的飯煮的肉的味道，是不一樣的！這些味道像生了腳，故意在貢嘎面前搖晃，讓他的口水泛濫，一口一口往肚子裡咽。鍋里煮肉的香味，宛似一股沉重的鐵鏈，拖著讓貢嘎走不動了！可是他的口袋空空如也，沒有半文銅錢，聞聞香味已經是莫大的幸福了！

    貢嘎暗怪自己太沒有出息，一鍋肉。就讓他走不動路了。回家讓阿媽燉羊肉牛肉給他解饞！

    漫不經心閒逛，貢嘎聽到一家院子裡有讀書聲，貢嘎很是好奇，就停在牆邊，細聽端詳。院子裡有一個老先生不緊不慢說一句，隨後就是一群學生學著老先生的腔調複述。貢嘎覺得老先生讀得東西很有意思，他聽不大懂，但是卻覺得非常有學問。比草原上父親教他的養馬的學問更有意思，也更加深奧。街道上人來人往，貢嘎就立在牆下，靜靜聽老先生講課。並不時也隨口跟著複述一遍。

    天色漸晚，夕陽的霞光在西邊像燃了一大團火。貢嘎聽不到院子裡的讀書聲了，於是回到他的棗紅馬跟前，拉上韁繩，左腳入鐙，右腿一跨，便輕鬆上了棗紅馬背上。貢嘎還在興奮之中，拍拍棗紅馬的脖子，扭頭對它說，你知道麼，我今天聽老師講課了！可比父親講得養馬的知識，有意思多了！原來天底下比父親有學問的人就在這個城郭里呀！走吧馬兒，我們趕快回家！晚了回去又要享受父親的馬鞭了的驚嚇了……

    馬兒雙睛閃耀，大眼睛裡面映著夕陽的光亮，對於主人的吩咐，心領神會，四蹄翻飛，輕快如電，追著白雲，絕塵而去……

    父親訓練日行千里的寶馬良駒，帶著貢嘎，離開城郭，穿越遼闊無垠的青翠草原，很快到了家裡的氈篷。

    貢嘎聞到了阿媽煮的酥油茶的味道……

    這一天他餓壞了……

    父親也趕著一大群馬兒，和一大堆煙塵，轟轟烈烈地回來了。看到馬棚里棗紅馬余汗未消，他把手掌貼在棗紅馬的脖子上，手掌里就聽出了馬兒心跳的快慢；從馬兒的體溫上，他能分辨出馬兒還有幾分腳力。他走進氈篷，把馬鞭扔到泛著油光的小桌上，褪下氈帽，掛在氈房的鉤子上。眼睛撇了撇貢嘎，然後裝作漫不經心地來到貢嘎面前，語調儘量放平緩，貢嘎都感到他是故意讓自己心平氣和，其實一定被自己給氣壞了！父親問他，你今天又騎棗紅馬了，又去哪裡野耍了！我教你的養馬的知識，都熟悉了麼？

    貢嘎向油燈的另一個方向躲去，眼神也在躲避父親。但他還是對父親說我不喜歡養馬，我不喜歡整天和馬打交道，它們跑得再快再遠，又有什麼用！我喜歡讀書！

    父親非常非常吃驚，被貢嘎的話驚到了！面前的兒子，在草原的藍天下長大的兒子，踏著草甸的翠綠嫩芽和氂牛糞，吃著氂牛肉和走地羊，睡牧民一年四季遊牧的氈房的兒子，今天如何生出這麼奇怪的念頭。他坐了下來，暗暗扶了一下自己寬背硬腰，一天在馬背上馳騁，沒有一桿鐵腰，就不能適應草原的馬背生活，就更別提去駕馭鋪天蓋地萬馬奔騰令人心醉的時刻了那一腔天地間的豪邁了。聽著眼前長不大的兒子的話語，父親搖搖頭，右手拍了拍泛著油光的腦門，笑了，說，讀書，你喜歡讀書？草原這麼遼闊，蒼鷹可以任意翱翔，駿馬可以奮力奔跑，直到跑不動那一刻都沒有出草原。我長這麼大，還沒有見過有一所草原學堂！都沒有見過草原的漢子草原的女人草原的孩子，誰讀過書。讀書餵不飽氂牛，也讓強壯的馬匹，沒有半分的好處！讀書不僅把酥油燈耗費了，還可能耽誤走地羊啃食青草。讀書不是草原人該乾的營生。你見過讀書人騎馬的樣子麼，腰細的軟的，那就不是男人的樣子！笑死個人了！讀書是城鎮富家人用來浪費時間的一個冠冕堂皇的藉口！你能夠把父親教你的養馬的方法爛熟於胸，你也是可以有大作為的，成為一個腰杆硬朗的草原漢子！

    貢嘎笑了，養馬也能有大作為！養馬成為一個不問天下事的莽撞漢子倒是不假！老爸在馬鞍上顛簸震盪許是糊塗了，也可能年齡大了，竟然覺得養馬為別人做嫁衣也是一種大作為！貢嘎暗自笑了，他覺得讀書才可能有大作為……

    細想來父親一輩子沒有讀過書，如果他也能夠在城郭的院子外面，聽一聽老先生的激昂頓挫，也許就不會僅僅覺得養馬就是可以有大作為了！正是父親養了一輩子馬，整天腦子裡滿是萬馬奔騰，日行千里，才讓他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一副什麼樣子！是草原把他給生生地拴住了，就像馬圈裡，籠頭下的每一匹馬，安逸地吃著草料，卻都忽略了韁繩牢牢拴住了前方遙遠的未知……

    我不能像父親那樣，一輩子在草原養馬，即使是匹千里馬，被韁繩羈絆，這樣的人生，有什麼意義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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