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
鮮艷的蒼穹就像是染上了鮮血,潔白的雲霞如同緋紅的面紗,為嬌羞的夕陽掩住了羞澀。
韓信身軀赤裸的懸浮在璀璨的彩霞之下,他正頷首看著下方的十字路口,那裡圍滿了人。
視線穿過人群的間隙,他看見那裡也有一朵赤色的雲……有一個人正安然的躺在那朵「雲」上。他認得那個人,那是自己。
他哭了,
因為,他死了。
就在他準備給她一個關於一生的承諾的時候,一輛闖紅燈的轎車結束了他的生命。享年,二十七歲。
求婚的花束跌落在不遠處,凌亂的花瓣灑滿街道。純白的西服正被逐漸浸染滲透變得紅艷。
悲愴、慟哭,卻流不出真實的眼淚。他空白的腦海里只剩下一道倩影。
他拼命伸手試圖滑動浮雲,他想要去那裡,去那個最初相見的約定之地。
可是,靈魂是很輕的,輕盈的宛若一縷微風,溫柔的上升氣流帶著他越飛越高。最終,他在雲端如願以償的看見了約定之地。然而,在那布滿了公園門口的眾多渺小黑點裡,他卻分辨不出哪個才是她。
他嘶聲力竭的呼喊著她的名字,但就和流不出淚水一樣,靈魂也沒有聲音。
最後的最後,他終於消失了。消失在了雲層深處,消失在了世人的記憶里。
有人說,人的一生會經歷三次死亡。
第一次是你的身體死去,從醫學和法律層面上,你死去了。
第二次是當你下葬後,你的血肉被埋藏進泥土裡,這個世界再不存在你的時候。
第三次,是那個最後還記得你,懷戀著你的人,也從這個世間離開的時候。
我想,我們都是會死去的。
「倘若,我沒有讓你等那麼久,該多好……小貓……」
…………
時夏,風雨整息。
燥熱的午後,一縷濕潤的暖風,夾帶著夏花的芬芳,從山林泉澗起步,拂過綠蔭樹叢、緋紅花簇,最後沒入雲端,猶如匆匆過客,再無蹤跡。
淮水岸畔,一方丹霞巨石投下陰影來,正巧落在一葉自西北順流而下的烏篷上。
烏篷身長兩丈五,體寬半丈,乃是常見的竹篾棚頂。深棕色的木紋從船首爬到船尾,經過江水累年的浸泡,呈現出了如龍蛇纏繞一般,深淺不一的鮮明層次感。
其上有一少年和一中年船夫。
少年面容俊秀,身著緊身紫衫,背靠船沿,懷抱長劍,恬靜而睡。
或是睡得太沉了些,以至於臂腕垂下掛至水面,仍未察覺。
頭頂松針破舊草帽、光膀麻褲、皮膚黝黑的中年船夫一邊嫻熟的擺弄著竹篙,在這平緩的江面上順流而下。一邊歡唱著民謠,嘹亮地歌聲穿過山與水。
小舟在水面上規律的擺動著,晃蕩出一圈接一圈等距的漣漪。
倏忽,波紋驟急,水面加速了起伏。幾滴水珠濺飛墜落,在幾尺外的水面上點出了幾個微弱的圈圈。
「公子,醒啦?……離白淮古城尚有兩日水路,還可再歇。」
船夫嘹亮地謠歌聲戛然而止,轉而對那久睡方醒的少年露出了淳樸的笑容。
白淮古城?
少年猛然坐起,如葉的輕舟頓時劇烈搖晃,水面波紋更甚,模糊了水底下倒映的山影。
他頂著烏黑的瞳眸,望望舞篙穩住小舟的黝黑船夫、望望青山綠水藍天白雲、再頷首看看自己這身深紫色的勁朗古裝……腦海一片空白。
不待他作出反應,一道道似曾相識時的聲音與景象率先襲來,如同決堤的洪流,兇猛的衝擊在他的意識體上。
前世、今生,都在這無人知曉的平靜午後,在這通往陵陽和白淮的淮水上,產生了不可磨滅的交集。
韓信!韓信!……
前世享年二十七,出生尋常農村戶口,父母早亡。其奮發圖強自力更生,兼職讀完本科課程,後又清苦奮鬥三年余終於出頭。
這本該充滿勵志元素的人生開始往好的劇情路線發展時,一場車禍帶走了他年輕的生命,相伴還有那一份他永遠無法再觸及的幸福。
今生十五歲,出生江州望族韓氏,為韓氏現任主人第五子。本該一生盡享榮華富貴的韓氏五公子,卻因幼年傷殘手足而觸怒韓氏主人,被逐出韓氏,丟往岐山學藝,自生自滅。
前幾日,韓信恩師身中劇毒,性命垂危。為報師恩,他決定下山尋藥,於是便到了這淮水上。
說來可笑,其實不僅是恩師中毒,韓信自身也中了毒。恩師功力深厚尚可支撐,反倒是韓信自大以為自己能夠支撐到尋回解藥。結果可想而知,他在這小舟上便一睡不起了。
記憶交融,知曉了前世今生後,韓信起身,搖搖晃晃來到船頭,舉目眺望,感慨萬千。
遺憾……
她是否還在約定之處等候呢?
得知自己死去,她是否會悲傷呢?
沉思久久,仍不能釋懷,不覺間已是痛哭流涕,哽咽不能自我。
漁民清脆的歌聲順著淮水漂流南下,乘著風,越過層層峰巒,驚動幾隻飛雁,再傳向更遙遠、更遼闊的蒼穹。
紅日西沉,天邊平鋪的雲幕被夕陽的星火點燃,瞬息燎原,焚燒了整片天空。
韓信無神的雙眸中,逐漸映入了各種各樣的色彩與景象,在他的眼中,整個世界正在重新變得豐富絢爛。
碧綠粼動的淮水、蒼翠豐茂的青山、雪白透藍的流雲、星點漸現的深藍色蒼穹,一切都恢復了他們原本的姿態。
一抹對新生的渴望,從他的眼底甦醒。
既然上蒼都慷慨的給予了自己重來的機會,若是不加以珍惜,未免也太不是好歹了吧?
雖然環境背景與二十一世紀天差地別,但既然前世是留存著遺憾死去的,那今生便以「無憾此生」為中心,重活一次吧!
那個與你的約定…若是有機會,我必將曾經未能說出的話,一字不漏,盡數傾吐。
似乎是響應著他的信念一般,便在同一時刻,韓信眼前情景頓變浸染在黃昏餘暉下的河流、山川、天空瞬息煙消雲散,消散而成的灰白色煙雲環繞著韓信起伏,始終不願落下。
韓信的目光追隨著它的遊行軌跡,面對著這詭異玄奇的景象,他竟沒有絲毫恐懼。
連穿越重生這等神奇事都發生了,加上剛剛又經歷了那樣的大起大落,他的心性正趨向於「泰山崩而不改色」的境界。
「你不怕?」煙雲停止了流動,成團的灰濛氣體浮動於韓信身前,在低矮的空中不斷翻滾著,其間發出了分辨不清是男是女的空靈聲音。
「死也死過了,心也疼夠了,還有什麼好怕的?」
面對煙雲之中突如其來的聲音,韓信克制住了源自於本能的恐懼,用最為平靜的語氣對答著。
他現在懷疑,自己的穿越重生是否和這煙雲有關。
「如此還能覺醒求生信念,這很好。」
「那…你是誰?」
那聲音如同卡帶了的音頻,稍稍停頓片刻,而後說道「這個問題,不如等你真正活下來了在回答吧!」
韓信莞爾。「難道我現在不是活著麼?」
「哈哈哈哈……活著麼?……嗯……姑且算是吧!你的意識占據了這具軀體,但軀體本身已經死去,生理活性正在飛速降低,很快便會開始腐爛。」
「然後我就又死了?」韓信語氣鬱悶,苦澀的面龐上強扯出一副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正是如此。」
迷茫、寂寞、孤獨、平靜。這是韓信得知自己即將再度死去時,心中生起的感覺。
與上一次的突降橫禍不同,這回他可以盡情欣賞生命最後的夕陽,或是哀嚎抱怨,或是舉杯行樂都可以。
但這些,都不是他所渴望的。現在,他只想繼續活下去。
「你的出現,不會只是為了宣告個死期吧?」他認真盯視著煙雲問道。
煙雲又笑。
「往前半里,右邊有條岔口,拐進去再行九里,便有個莊子。那兒正在發生些極有趣的事情……」
「到那我就能活?」
「這得看你自己。」
韓信沒有猶豫,心念一轉,那朦朧的煙雲便如塵沙般飛散了,黃昏的絢麗景致猶如穿出了紙面的畫,完美復刻到了眼前。
先前的一切全沒了蹤影,放眼望去唯有動人心魄的風景
重巒疊嶂的山峰在黃昏下不再凸顯翠綠與豐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邃的暗色調,色彩被均勻的塗抹在遠近不一的背景上。天空被一層層如同魚鱗般規則的捲積雲覆蓋,或橙紅、或暗藍、或雪白,美妙的仿佛夢中的仙境。
在這樣氤氳迷幻的氣氛下,即便是前程未知的水路,也變得多了些溫柔的水鄉情調。
「你還有五十五小時!」
這是來自煙雲的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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