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六月江南,雨膏煙膩。櫛比的臨街商鋪籠在朦朧水霧之中。雪腮杏眼的紅裙少女一手護著個牛皮紙袋在胸口,一手提裙,腳步輕盈地穿過長街,翩飛的紅色裙尾在蒙蒙雨霧裡曳過一道亮彩。引得街邊閒散商販直勾勾盯著她,竟是看痴了。直到少女的身影消失在繪雲樓,眾人才回過神。
「也不知道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千金!」看呆的路人抿了抿髮乾的唇。
「嗤。」蹲在一邊的商販扯嘴笑了,「什麼千金,不過是個丫鬟罷了。」
在水竹縣這樣的小地方,紅裙少女是罕見的美人。可這樣明眸善睞的美人,不過是個婢子。
想到這裡,眾人望向繪雲樓的目光不由多了幾分探究。連婢子都美得不食人間煙火,主子該是怎樣的姑射神人?
靈沼扶著樓梯扶手跑上二樓,探頭一望,沒瞧見人影,腳步不停,噠噠登上三樓。
她推開房門,剛要開口,蘸碧豎起食指抵在唇前,向她輕輕搖頭。坐在另一邊的花影已然皺起眉。
靈沼咬了下舌尖,躡手躡腳走進去,將抱了一路的牛皮紙袋輕輕放在桌上。
樓下的商販們若見了蘸碧和花影更是要痴上兩回。不同於靈沼仍稚氣的明燦甜美,蘸碧柳眉鳳眼像仕女圖里走下來的溫柔佳人,而花影則英氣許多。
內室忽然傳來幾道微弱的咳聲。
這下,三個婢子都皺了眉。
不多時,裡面的咳聲越來越頻密,柔柔碎碎,一聲又一聲,聽得人心焦、心疼。
蘸碧起身,悄聲走到門口往裡瞧,見長公主醒了偎在引枕上咳著。她趕忙轉身倒了溫水,折回門口的時候換了寢鞋,送水進去。
知道主子醒了,靈沼這才小聲給自己辯解:「主子前幾日這個時辰都翻話本呢,我才沒放輕腳步」
花影橫她一眼,視線又落在桌上的牛皮紙袋上。
靈沼收到提示,趕忙抱起牛皮紙袋走向內室,她還沒進去,先站在門口眯著眼睛笑:「主子,京里來的信。」
扶薇放下溫水,慢慢抬起眼睛,亦抬起姑射神人真容。
扶薇五官極其艷絕瑰麗,卻被那份骨子裡的高傲壓著,艷而不媚麗而不俗。她半倚著引枕,優雅里透著高高在上尊貴,如今大病初癒瘦了一大圈,人又不在朝堂之上高坐,少了往日深不可測的淡漠,多了幾許易碎的柔。
世人對美的偏好不同,可沒有人會否認扶薇的天資絕色。一切都是那樣剛剛好,多一分少一厘都造就不了她如此登峰造極的美貌。
扶薇望向靈沼懷裡的東西,瀲眸微凝,神色難辨。
蘸碧柔聲勸:「離宮幾個月了,陛下的信寄來幾十封都沒拆過。主子您就拆一封吧?陛下雖完全有獨自理政之能,但以前都是您處理大小國事。眼下您突然放權離京,萬一是陛下在政務上遇到了難處,想要向您徵求意見呢?」
蘸碧覺得自己這樣勸不會出錯,因為長公主向來以國事為重,這幾年為陛下、為國民殫精竭慮。
扶薇卻不為所動,只淡淡道:「收起來吧。」
蘸碧不再勸了,心裡卻在憂愁長公主和陛下一直這樣僵持著可不行呀。
靈沼已經換了寢鞋進來,踩著柔軟的蠶絲地毯,將牛皮紙袋裡的信收進北窗下雕雲刻鶴的黃梨木箱中。箱子裡,堆了厚厚一摞陛下寄來的信。
這些信都沒有被扶薇拆看過。
靈沼走向床榻,蹲在扶薇足邊仰起臉來,笑出一對小酒窩:「主子要聽曲兒嗎?我給您唱一支?」
扶薇抬眸,瞧著少女特有的朝氣蓬勃,心裡的郁色稍霽。她唇角浮現一抹柔笑,抬手捏了捏靈沼臉蛋上軟乎乎的肉。
「主子笑了就對了!」靈沼笑得更真摯,「來江南就是散心的,管什麼京中的事兒呢?不管不管,就該怎麼開心怎麼來!」
扶薇也覺得靈沼這話說得很對。
「把我昨天翻的話本拿來。」扶薇說著下了床。
靈沼趕忙幫她穿了寢鞋,扶她到南窗前的軟椅坐下。蘸碧已經將扶薇昨天讀了一半的話本放在小几上,又轉身給她添了一杯溫水。
扶薇以前喜歡喝精緻的茶、濃烈的酒、香膩的甜飲子,一切有味兒的東西。但是中毒之後壞了脾胃,如今只喝溫水。
扶薇讓靈沼支起支摘窗,讓窗外的景色泄進來。外面雨已停,潮濕的水霧仿佛還飄在紅塵里,天地之間朦朧又乾淨。
扶薇望了一會兒窗外,才垂眸將目光落回話本上。蘸碧已將話本打開到扶薇昨天讀停的地方。
這七年,扶薇翻閱最多的是奏摺,其次是史冊政律天文地理,根本沒有精力和心情翻閱雜書。此次來江南散心和養病,她想重拾小時候午後坐在樹下看故事書的趣味,可話本翻了幾冊,仍是興致缺缺。
這些蹩腳的看了開頭就知道結尾的情情愛愛故事,有什麼可看的?
可她總要換個活法。
貪玩貪吃的黃毛丫頭能培養出掌權執政的能力,如今也能培養出閒散人的心態。
扶薇靜下心來,一字一句地認真看下去。
時間緩慢流走。以前扶薇總覺得時間不夠用,如今倒覺得白日夜晚都漫長。
良久,蘸碧估摸著扶薇手邊的水該換了,捧著溫水進來,瞧見扶薇並沒有在看話本,而是望向窗外。已經傍晚了,街市上明顯熱鬧許多。
蘸碧順著扶薇的目光往窗外望去,瞧見那道鬧市中靜坐的白色身影。微怔之後又瞭然,略思忖,她緩步走至門口柔聲喚:「靈沼?」
「主子有吩咐?」靈沼立刻小跑過來。
蘸碧搖頭,微笑著說道:「你總是往外跑,對水竹縣了解得最多。你知道那個奇怪書生的事情嗎?」
靈沼轉瞬間心領神會,她甜聲:「知道呀!那人叫宿清焉,遠近聞名的大才子。因為身體不太好一直沒有科舉,讓不少同窗替他惋惜。他經常會來街邊支攤子,替不識字的人寫家書。」
「身體不太好?是有什麼隱疾?」蘸碧追問。
「聽說是有容易昏厥的毛病,不能長途跋涉。而且家中母親身體也不大好,胞弟又常年在外,他就一直留在家鄉不遠行。」
「哦。」蘸碧用眼角的餘光瞥了扶薇一眼,再問:「家裡除了母親和弟弟還有什麼人?可有什麼作奸犯科的?」
「就三口人,母親和雙生弟弟,身家清白得很。」
「那可有婚配?」
靈沼遲疑了一下,才說:「他不娶妻的。前幾年有好些主動的姑娘家找媒婆登門說親呢。可他八字太硬,既克母又克妻。他親口說不會成親害人,後來就再沒有媒婆上門了。」
「他母親不是還活著?怎麼克母了?」
靈沼眼睛亮晶晶的,興趣盎然:「本來就八字硬,雙生子雙份八字雙倍硬。只要他們兄弟相見,他們的母親就會大病一場!過年的時候就克了這麼一回,讓他母親躺了兩個月呢!」
外間的花影聽不下去了,冷聲:「都是些什麼神神叨叨的說辭?被人編故事騙了吧?」
靈沼嘻嘻一笑,道:「都是我聽來的。聽來的嘛,必然有真有假。這是蘸碧問,又不是主子問。若是主子問,那才該讓暗衛查個清清楚楚哩。」
蘸碧和靈沼相視一笑,目光若有似無地朝支摘窗旁瞟了一眼。
扶薇望著坐在鬧市中讀書的宿清焉,神色淡淡地抿了一口溫水,令人捉摸不透她的意思。
靈沼和蘸碧當然不可能蠢到在長公主面前隨便議論他人閒事——她們本就是說給扶薇聽的。
這幾日,扶薇窗前翻看話本時經常多看那白衣書生幾眼,甚至隨口誇讚過——「鄉野間竟有這般璞玉之姿。」
能在長公主身邊近身伺候的,自然不會處處都要扶薇吩咐。察言觀色是最基本的能力,只要扶薇一個眼神,她們就會恰當地主動做事。
花影也明白她們兩個的用心,只是花影對她們彎彎繞繞的行事風格嗤之以鼻。她站起身,走到門口,直截了當地說:「主子,您要是看上那書生了,我去將人弄來。一個鄉野書生,能得長公主青睞,是他三生有幸!」
蘸碧蹙眉,給花影使眼色讓她趕快住口。畢竟長公主退婚之事還沒過去多久呢現在尚且摸不准她的意思。
扶薇卻笑了。
她垂眸,視線睥向手中杯。盞中水面映著她的五官。她纖柔的指端在杯身輕叩一下,水面徐徐漾起,她的五官也跟著浮動。
伴著輕輕一道落盞聲,扶薇道:「出去走走。」
繪雲樓是水竹縣最奢華氣派的酒樓,高高聳立在長街最中央,在一眾平房裡顯得十分令人矚目。於繪雲樓中,不僅能看見近處的熱鬧,也能將整個江南小城的景色納入窗內。貧民百姓鮮少能來這地方,地方官也不可能日日來,是以繪雲樓一年裡大多數沒什麼客人。
可上個月來了位外地的貴人,將整個繪雲樓包下來不說,還嫌髒嫌舊,將樓內重新布置了一番。平日裡只能見到幾個丫鬟外出,那位神秘的貴女幾乎不出門。有那見過扶薇的人將扶薇誇得天花亂墜,信誓旦旦地說她是仙神下凡,引得整個水竹縣的人都對這位美人抓耳撓腮地好奇。
是以,當扶薇邁出繪雲樓,整個熱鬧的長街一剎那寂靜下來,不管是行人還是商販都將目光落在扶薇身上。
一襲龍膽藍的柔紗襦裙裹著她婀娜又挺拔的嬌軀,耀眼的藍襯得她裙上胸口一片欺雪賽玉的白。珠簾面飾掛在鼻樑上遮了下半張臉,是含蓄遮面更是增媚的點綴。
習慣了滿朝文武的跪拜,扶薇對這些灼熱的目光毫不在意,她款步而行,徑直朝著不起眼的代書小攤走去。
所有人都神色各異地打量著扶薇,唯有宿清焉渾然不覺專心讀著手裡的一卷書。
似乎街市的喧囂不入他耳,奇異的安靜也不被他所覺。
靈沼將小杌子擺好,蘸碧將懷裡的軟墊放在其上,扶薇才在宿清焉對面緩緩坐下。
宿清焉視線未離開書頁,聲音清潤詢問:「可是需要代書?」
扶薇有些詫異。原以為書呆子看書看得入了迷對周圍一切渾然不覺,原來是她猜錯了嗎?
扶薇更細緻地打量起面前的書生。於樓上窗前遙遠,只覺他舉手投足間脫俗優雅,與周遭格格不入,似墜落紅塵的璞玉。如今近處端詳,瞧出他更多的昳色。扶薇目光在宿清焉輕垂的眉眼多停留了一會兒,有些驚奇他的眼睫這樣長。她從未見過男子有這樣蜷長濃密的鴉睫。他坐在對面,潤柔安和,歲月靜好。
宿清焉抬起眼睛。
四目相對,扶薇一瞬間撞上一對靜謐幽明的漆眸。平靜、真實,又無暇。這樣一雙眼睛的主人恐怕是個良善到有些天真的人。
這枯燥又漫長的養病散心之旅,似乎找到了點樂子。
扶薇的唇角慢慢漾起一抹笑,貼著臉頰的珠簾跟著晃了一下,在落日餘暉的鍍照下,撞出閃爍的璀澤。
「好看。」她忽然說。
「什麼?」宿清焉漆幽的眸中慢慢浮出疑惑。
「先生的字很好看。」扶薇垂眸,視線落在小方桌上的手抄。
字跡清雋,潤如其人。
扶薇收回視線,重新與宿清焉對視,緩聲:「煩請先生代寫一封家書。」
宿清焉不言,直接拿過一張信箋。他一邊研墨,一邊問:「寫給什麼人?」
宿清焉左手執筆,準備妥當將要落字,仍未等到扶薇開口,他抬眸,望向扶薇,安靜地等待著。
請記住本書首發域名:www.xshuquge.net。筆神閣手機版閱讀網址:wap.xshuquge.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