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水墨畫卷

    幾斤頭頂瓢潑大雨只好耷拉著脖頸，他小心翼翼伸手撥弄那和尚，哪知那和尚的身子沉的像是長在地上，一動不動！幾斤心裡咯噔一下，他倒吸一口氣，使足了勁一鼓作氣將和尚翻了個身，啪地一聲響，那和尚又換後背粘在地上，臉朝上。讀爸爸 www.dubaba.cc立即有稀稀拉拉的泥漿從那和尚的口鼻里突突地冒！蔓延到臉上淺淺的溝壑之中，被雨水無聲地沖回地上，無聲無息，無聲無息……

    幾斤緊抿著唇，料想這和尚死了，他覺得遺憾又掃興，嘆了嘆，趕忙把懷裡緊捂著的半張大餅塞進自己嘴裡，囫圇就要咽下，誰知那又涼又寡的餅子堵在喉嚨不肯下去，偏偏此時幾斤仰不起脖子，憋白了臉，終是嘔一聲吐了那和尚一臉，幾斤哪裡捨得！手比雨點快，刨土地里的糧食一樣，一把把將吐出去的餅子抓回嘴裡，一個不查冷不丁摳到了那和尚單薄的眼郭

    那原本死氣沉沉的和尚先是眼皮顫慄，又陡然睜開，黑亮的眼珠子赫然醒目！黑壓壓的雨夜中一片混沌，他那雙眼在其中更顯突兀，就像本來暗淡的臉上生出大大的黑痣，往往能牢牢吸著別人的目光不放！

    此時幾斤與他對視便不能自拔，和尚眼中的複雜一言難盡，有千萬種審視、千萬個遺憾、千萬個指望，可幾斤嚇壞了，查不覺，在他看來，這和尚離死只一步之遙，目光本該渾濁萎靡、茫然失焦，誰知亮又定，攝人地很！

    幾斤驚魂魄落，雨夜裡，分不清他張大了嘴是嗚咽還是嚎叫，模樣叫人顫慄，他踉蹌起身連連後退之時，和尚臉上的污穢被沖地一乾二淨，一張泡透了的臉勻淨秀麗，卻滿身慘澹。像是泥地里憑空長出個美人頭！

    那和尚嘴角抽動幾下，對幾斤的潰逃淡然地很，卻不能在地上安之若素，掙扎著要起身，可惜四肢動彈不得，徒有腰背在地上擰巴，蹭出了一個淺窪，越陷越深

    鬼使神差，幾斤不管不顧奔回內室的腳步頓了頓，回頭一看，那和尚根本毫無可怖之處，滑溜溜地在泥灘里抻動，像擱淺的大魚，甚至沒有餘力求生！幾斤一跺腳，懊惱不已，他是傻了才會被嚇住，以至於差點忘了，好容易等了大半夜，本就只圖這和尚活著！

    幾斤猶豫後，腳步更快，一頭扎進屋子裡摸著黑翻箱倒櫃，不多時，他終於找出家裡藏地最仔細的乾糧，幾斤一咬牙，數了幾片瑩白的細面饃干取走，不過他心裡多少有點安慰，幾斤總覺得這和尚跟其它來求食的和尚不一樣，配這吃食

    幾斤極少接觸外人，他珍惜每一個過客，哪怕山上的和尚已經是常客也不然，他深知這些人要忍飢挨餓、飽經風霜，但這些人腳下仿佛有隱秘深刻的根須，流暢堅韌，使得他們能走遍山河，能在體膚之外隨心所欲、接連萬物，幾斤願意與他們接觸，願意為他們冒險

    幾斤找食之時，那和尚掙扎無果，依然在地上磨蹭，全然沒注意到有腳步聲漸進，直到那腳步濺起的水拍到他臉上，他才瞭然地暗嘆一聲，當即閉了眼訥訥地癱著

    幾斤抱著饃干躡手躡腳出了耳房出了屋子，耳邊立即灌滿劈里啪啦的雨聲，他從中判斷雨勢小了許多，眼前也跟著通透了不少，幾斤寬慰了，吐出一口鬱悶，可冒雨走了幾步，腳下又急急剎住，忙擺頭帶著目光掃射一圈，院子裡空落落的，徒有那和尚蹭出的淺窪……

    幾斤一頭霧水，匆匆跑起來，滿院子轉，小小的破落院子一目了然，不見那和尚蹤影，幾斤喪氣極了，心中做救世主的氣焰一下消散了，看來那和尚自己爬起來走了，幾斤覺得，比他以為那和尚死了時還要掃興！他手中包裹饃乾的絹布已經濕潤，饃乾濕軟從布縫裡擠出來又從他指縫裡擠出來，啪嗒啪嗒掉在地上

    幾斤說不出心裡什麼滋味，總之古怪地很，很像逃打時，將將爬上屋頂之際被父親一把揪回地上！屋頂上移步換景，美不勝收，可安慰還沒來得及盡收眼底，便要挨一頓揍

    果不其然！

    幾斤一回頭，真真魂驚魄落！

    他父親不動聲色，黑黝黝地一團立在院子口，離幾斤不過幾步之遙，父親衣角流下的水滾到幾斤赤腳下，還溫溫地，幾斤蜷起腳趾頭，一動不敢動，可風好像也搖擺起他來，他跟飄零的雨一樣顫、一樣斜

    那和尚叫他父親丟了出去，院子半里地外

    這天夜裡雨下了個痛快，翌日，竟叫太陽掛了個痛快

    幾斤像正燙毛的羊羔，四肢拴著被掛在樹上，掛的人掛地匆忙，隨手撕碎幾斤的衣褲做了繩子，布條韌，拉的很長，幾斤離地極近，他用力繃緊全身，心裡寬慰自己，手腳流血流汗是常有的事，只要像往常那樣熬過去！

    樹下是那和尚，他身上的泥巴干成了粉末，風一拍，彈到幾斤臉上，想不到哪怕只是這點塵埃的重量，幾斤也承受不住了，他昂了幾個時辰的腦袋猛然往下一墜，紅彤彤的面頰要裂了，喉嚨像是經年累月受著太陽炙烤的大地，因此嘴裡哼哼唧唧的聲音先炸開，痛苦不堪地呻吟嗚咽，猛獸爪牙下的獵物只有徹底屈服時才會發出這樣的聲音

    他恐懼地絕望，唯恐父親這次要將他活活掛死在這棵樹上——院子裡有個石墩，站上去便能望見這棵樹，他向來敏銳的很，院子裡沒有目光在他身上，毋庸置疑，母親會像無數次他生死存亡之際那樣冷眼旁觀

    幾斤的嚎聲一起，樹下的和尚驚醒了，幾斤瘦骨嶙峋的背在他眼前一擺一盪，投下一片美蔭

    拖這片美蔭的福，和尚休息地很好，恢復了元氣，滿身灰濛濛也難掩面容柔軟白皙，青黛色的發茬隱隱約約覆蓋在渾圓的頭上，有水墨畫卷氣，比一般壯年郎更顯年輕俊美，此時輕鬆就站了起來，也一舉遮住幾斤眼前的滾燙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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