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既視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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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孫家小兒子的滿月酒被定在八月一日。筆硯閣  m.biyange.com雖然不是滿打滿算的日子, 不過這一天既是星期日又是陰曆的雙號，正好複合當地人辦酒不走單日的習俗。而且還是建軍節, 按照孫蓮聽大姑姑他們閒聊間的說法，也算是圖兒子長得壯實的吉利日。

    本來按照陳嘉宇的傳話，孫蓮兩人應該先前往大姑姑家, 再和她們一家老小五口人一起出發去塗縣。但孫蓮婉拒了這個提議, 說自己多少也算是孫家辦酒的主人，應該坐早班車早點過去幫忙，大姑姑一家則到中午再過去就好。

    她說的在理，陳嘉宇也不想早起趕車，兩方自然是一拍即合。大姑姑甚至還誇獎了兩句孫蓮就是懂事，不用人交代就知道給家裡減輕負擔。

    孫蓮對此一笑爾之。自己懂事不懂事她比誰都清楚，但是不是想給家裡減輕負擔就是兩說了。雖然早點回去幫把手也是事實, 不過那大多還是基於不想給自己添額外的麻煩。最低限度, 她並不希望剛回去就被指責為回去光吃飯的。就算不會掉塊肉，聽著也總是讓人不舒服。

    其實去了也幫不了什麼, 辦酒這種事，席面自然沒有她插手的份, 鞭炮彩頭等該安排的也早安排好了。所謂打下手, 無非也就是幫忙泡泡茶端端水，給客人撒點瓜子糖果之類的事情。

    「但要的就是個態度。」孫蓮跟二表姐解釋道，「雖然不見得會讓我爸對我上點心，但至少不會讓我奶奶她們找幾回數落我吧。」

    結果胡秀對此大大翻了個白眼。

    「你又管他們的態度做什麼？」她不屑地說，「態度要是有用，我爸早就給我掏學費了，你爸也不至於非要給你追一個弟弟了。」

    說完她又深深看了孫蓮幾眼，好像有些話想說又不知道該不該說。胡秀咬了咬牙，忽地從胸腔里呼出一口長氣。她也是從小到大磕磕絆絆走過來的，因而覺得孫蓮現在正在經歷她曾經的心路。從懵懂無知到懷抱希望而努力，到失望，到奢望，到絕望

    「我這麼說就是壞人了。」她表情複雜，像是不知道該在猙獰與溫柔之間如何調節，「以前我也覺得，自己表現得好點，我爸就會更喜歡我一點。但就算你比身邊的那些男孩都強哎有些事，不是你表現得乖順，人家就會覺得你更親的我說的你理解嗎？」

    孫蓮怎麼會不理解呢？甚至她對此的理解還在二表姐的想像之上。至少在孫蓮眼裡，二表姐並沒有被那樣惡性循環的怪圈真正抓住過。她醒悟得很早，比家族裡的、身邊接觸到的任何人都要更早地抽身。在未來的許多年後，已經在遠方的大都市立足的胡秀也許會絕望於血脈親人的愚昧，但絕對不會絕望於那種身不由己的無助。

    孫蓮體驗過了後者，所以這一世她寧願用盡全力去拼搏一個品嘗前者的機會。

    「二表姐，我很清楚的。」孫蓮拉住對方的手，在她白皙柔軟的手背上輕輕拍了拍，「你信我，我清楚的。」

    並不是想要去爭取什麼，也不是想要改善現在的關係。孫蓮想要的僅僅是維持住最表層的那層畫滿面子的窗戶紙，即便它岌岌可危一捅就破，但在破碎之前，至少不會讓她當前的處境變得更糟。她所做的就是儘量讓那些人不至於逼迫她捅破那層窗戶紙，雖然幾乎所有情況下，那些人並不會覺得自己在逼迫誰。

    「有點鴕鳥心態。」二表姐評價道。對她來說，她那邊的窗戶紙早在她上初中那年就被她自己捅破過了，而在母親鬧自殺那年又被毫不客氣地全撕碎了。「不過還有沙子給你埋腦袋，總比想埋都沒有一粒沙子來得好。」

    「不求最好，只求不要最爛。」孫蓮完全同意二表姐的評價，「現在我也就這點追求了。」

    她言語間滿是灑脫之意，二表姐只好一邊搖頭一邊支持她的全盤決定。到了那一天，兩人起了個大早。不到八點，便已經坐上譙城開往塗縣的中巴車。

    這時塗縣裡還不時興城裡上酒樓辦喜事的方式，大多數還是自己在家做上幾桌，最多從飯店訂上幾個菜，在後廚里燒好了讓服務員端著送到辦酒的人家裡，幾乎算是一種實時外賣了。

    不過這一次孫家卻沒這麼做，而是請了下面鄉里專門做流水席的大師傅。聽說屆時會在孫家所在的大院裡擺上十幾桌，相當的熱鬧。

    孫蓮倒是對滿月酒沒什麼印象。她努力回憶前世相關的信息，始終是一片朦朦朧朧。大概對那時的她來說，可能還沒有完全理解到多了一個弟弟的含義，並且對於各種酒席海停留在很多人很多菜的層面。另外就是，也許上一世的孫家並沒有現在這般經濟寬裕。拿著微薄的打工錢又交完超生罰款，大約也剩不下什麼大張旗鼓的底氣了。

    因此當年的滿月酒如何，是否有過類似的景象，她還真一時半會無法肯定。

    說起來，像剛重生那兩年，會動不動就對一些事物景象產生既視感的情況，似乎是越來越少了。最開始時，哪怕是看見老師再黑板上寫上一行字都會覺得自己是第二次看見；而現在，孫蓮感覺自己已經很久沒有那種感覺了，甚至當她刻意去尋找也基本不會再有收穫。

    為什麼呢？孫蓮發覺自己其實從未思考過這個問題。

    而現在，大概是因為起得太早令她有些昏昏欲睡，又或者是因為中巴車搖搖晃晃讓她的腦子像一顆散黃的雞蛋，孫蓮開始忍不住胡思亂想這些事情。不過思考這些其實也沒有答案。她靠在車窗邊，看著外面的農田慢慢向後移動，眼神禁不住放空。

    「發呆呢？」二表姐注意到她的表情，探頭問了一句。孫蓮被她一句話從神遊狀態換回，嘴裡含糊地啊啊了兩聲，臉上一幅不明就裡的茫然。

    這都六神無主的模樣倒是很稀奇，令胡秀忍不住開口調笑她：「在思考什麼宇宙奧秘和人生哲理呢？」

    孫蓮也不尷尬，莞爾一笑：「你怎麼知道我在思考這麼嚴肅深刻的問題？」

    表妹這麼配合的接話茬，作為姐姐胡秀自然不甘示弱。

    「我就這麼掐指一算，就知你心中存有乾坤。」她抬起右手擺了個蘭花指，「只可惜你道行尚淺，無法自己參透其中奧妙。好在你命中注定會遇到一位高人，若是能獲得她的指點，必能有所頓悟！」

    說完，她還對孫蓮擠了擠眼睛。

    "哇，真的嗎？大師！」孫蓮覺得二表姐越來越調皮了，帶得她自己也跟著調皮。「那麼我怎樣才能找到這位高人呢？」

    「這很簡單。」二表姐故作嚴肅道，「現在就拿起電話撥打400-888-888，立刻接通高人熱線。原價998的諮詢費，現在只需要十塊錢！」

    孫蓮立刻接下去：「十塊錢你買不了吃虧，十塊錢你買不了上當，真正的物有所值」

    「什麼亂七八糟的。」二表姐先忍不住，撲哧一聲，又故作惱怒地拿手推她。

    「二表姐你才亂七八糟的。」孫蓮一邊被推搡地左右晃一邊回嘴，「政治老師要是知道你亂搞封建迷信，要被氣死了。」

    「我哪搞封建迷信了？」二表姐反駁，「我這可是真心實意懷抱唯物主義辯證思想準備探討你的宇宙奧秘呢！」她看孫蓮不置可否地哦了一聲，立刻毫不客氣地拿指頭戳對方的痒痒肉。

    「哎喲，什麼態度。」胡秀鼓起臉頰，「之前還拍馬屁說二表姐無所不知，現在沒幾天翅膀硬了，就嫌棄人家了。」

    她語氣裡帶了百分之兩百的哀怨，演的簡直像是在口誅筆伐哪個人渣負心漢。

    孫蓮被二表姐逗得哭笑不得。她知道二表姐喜歡逗她，不過大多都只是逗一下就恢復正經。今天卻像是要化身未來的網紅職業段子手，一點也沒有任何要就此打住的意思。或者不如說，有些過於刻意地在活躍氣氛了。雖然孫蓮一點也不覺得氣氛沉悶，但她沒來由地就有這種感覺。

    她不再說話，只是拿亮閃閃的眼睛緊盯住二表姐。

    「幹嘛呀！」胡秀被她的眼神鎮住，不由有些訕訕的，「說著玩你搞得那麼認真」

    孫蓮非常認真地微笑。也許這樣形容很奇怪，但她卻確實是以非常認真的態度來擺出這張表情的。

    「二表姐你別擔心我。」孫蓮說，「我沒有不高興也沒有覺得難過或者不想回家看弟弟什麼的。我就是嗯」她斟酌了數秒，「我就是真的在思考人生哲理而已。」

    「啊？」這倒真是讓人有點糊塗了。

    「我也不知道怎麼說這個事情」孫蓮不好意思地抓抓腦袋，「這麼說吧，有張試卷我在以前就做過，後來陰差陽錯之下，正式考試時遇到了和這張一模一樣的試卷啊，也不對，應該是前面都一模一樣，但到後面題型就開始發生變化了，寫到最後可能就完全是沒見過的題目我就，稍微有點沒有把握了」

    她見二表姐露出略顯疑惑的表情，孫蓮下意識地就覺得這個例子舉得並不貼切。大概在學霸的二表姐眼裡，遇到沒見過的題型根本就不是什麼值得疑惑的大事。二表姐看起來立刻就要發表類似言論，孫蓮趕忙做手勢打斷她。

    「不對不對，讓我再重新舉個例子」孫蓮抓耳撓腮，目光從二表姐臉上移向車頂，再投向擋風玻璃前方的道路。

    「這條路」孫蓮突然說，「每次從譙城到塗縣都會從這裡走。我從上到這條路開始，就知道順著這邊能看到路邊有什麼風景。也許偶爾坐在路口的不是上田地的阿伯而是其他什麼人，但大致的景色卻是大差不差。而且我一直都知道這條路的終點是在哪裡，然後」

    她說著，伸手向窗外指了指。

    「我還知道前面有個路口，拐過去就能上省道，是另外一條路。那條路我沒走過，但我想至少走上去肯定不會和這條路是同一個終點吧。這兩條路在最開始時是完全一樣的，那部分我走過一遍又一遍都特別熟悉，哪裡好走哪裡顛簸我都清楚，但拐過彎後的部分就完全不一樣了。有一天我突然不想順著原來的路走，就拐上了岔路。那裡都是我沒見過的風景，一開始走的不遠還會偶爾看見相似的田野房舍，也許還會遇到同一個阿伯，但走得越遠就越陌生」

    「聽不懂你想表達什麼。」沒等孫蓮說完，胡秀便插嘴打斷了她，「重複的事情自然更順利，但學習不解析新題目，人生不嘗試新事物走過新道路，豈不是要永遠都原地踏步了？」

    「啊」孫蓮卻並不覺得自己被打斷，她不急著補充也不打算繼續說下去，而是有些苦惱地歪過了腦袋，「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表達什麼，反正大概就是這麼一種感覺吧我不是說不想走上新路，不如說我更不想走向那個已知終點。只是走上新路後，我感覺自己走在老路上那種優勢可能就沒有了，稍微有點嗯茫然？」

    「不明所以。」二表姐搖搖頭，「不過這條路終點是你家，你現在不想回去我倒是可以理解。」

    「並不是這個意思」孫蓮無奈，「好吧，不完全是這個意思」

    她覺得自己沒法說明自己如今心中的感覺。最真實的描述聽起來會如同夢囈一般虛幻，如果不是親身經歷，大概沒有人會相信這種事情。

    然而對於胡秀來說，她並不在意表妹所舉例子之下的真相。她只是輕輕笑了起來，推推身邊人的肩膀，讓她順著自己指尖方向看向遠處。那裡有一條橫貫綠色田野的黑色柏油路，只需要中巴再行駛一段距離就能和它擦肩而過。

    「你知道嗎？」胡秀說，「你剛剛說的那條岔路，省道一直走下去會連上國道高速，那個方向上有昆西有江陵，最後一直走下去，能到達滬上。不管哪一個，都比順著這條路到達的塗縣要好上一百倍。」

    她的眼睛彎彎的，就像教科書里形容的一般如同月牙。孫蓮在那雙眼睛裡看見了笑意與希望，不僅僅是給予她的，還要很多是給予二表姐自己的。

    「尤其是滬上，要好上一萬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