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要,囡囡別去......」
裴鶯猛地睜開眼,氣喘吁吁,目光渙散,並沒有聚焦於某個點。
她又做噩夢了。
一周前,她的女兒喬靈和同學出門去圖書館,結果在路上遇到失控的大貨車,滴滴車裡三人當場死亡。
四年前丈夫病逝,天塌了一半,一周前女兒又離開了,裴鶯的整個世界都灰下來。
每晚她都會做夢,夢裡有另一個自己笑意盈盈地叮囑女兒早些回家吃飯,她的囡囡露出甜甜的笑,抱著她的胳膊先說好,然後還撒嬌說今晚想吃紅燒排骨。
她在旁邊竭力想要阻止出門的女兒,但伸出去的手卻從對方身體裡穿出去,根本拉不住人。
她飄在後面,看著女兒出門,看著她在小區門口和同學碰面,再一起上了那輛後面被撞得嚴重變形的滴滴車。
她的囡囡,再也不會回來了。
......
「夫人?!太好了,夫人您終於醒了,您稍等,奴即刻去通知小娘子!」
耳邊有人說話,聲音很陌生,裴鶯費力扭頭,只看見一道穿著襦裙的背影迅速走遠,繞出兩扇屏風最後消失不見。
裴鶯緩緩眨了一下眼睛,後知後覺自己在一個很奇怪的地方。
她似乎躺在一張矮床上,床鋪高度比現代的矮一半有餘,床側有木勾掛著幃簾,前方立著兩面雕花屏風,前側方隱約能看到一張木雕花幾。
房間古色古香,好像是影視基地又或者是影樓專門拍古裝布置的地方。
她怎麼會在這裡?
明明昨晚她和平常一樣吃了安眠藥就睡了......
還沒等裴鶯想明白,外面忽然傳來急切的腳步聲。
「娘親!娘親您終於醒了,嚇死我了,陳杏林說您今日再不醒,怕是要不好了,父親又傳信來說近日寇賊來犯,萬萬不得出府,您要是拋下女兒,女兒也不想活了。」
裴鶯還沒反應過來,一道嬌小的身影便撲到床邊,哭得淚如泉湧,泣下沾襟。
那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生得明眸皓齒,俏麗非常,哪怕哭得雙目通紅,也叫人覺得可憐可愛。
裴鶯宛若雷擊,死死看著眼前人:「靈靈?!」
孟靈兒立馬應了聲,下一刻就被握住了手腕。床上的美婦人掙扎著要起來,但她已高熱數日,身上根本沒力氣,孟靈兒見狀趕緊更伏低了些身子:「娘親,我在這兒呢。」
裴鶯眼裡瞬間湧出了淚,用盡全力把女兒攬到胸前:「囡囡別離開,別離開媽媽......」
孟靈兒枕著輪廓驚人的積雪團,鼻間聞著母親好聞的香氣,臉頰微紅:「娘親莫慌,女兒哪兒也不去。」
旁邊的女婢水蘇以為裴鶯是為城外之事所憂,搭腔勸道:「夫人請安心,城外寇賊不過是烏合之眾,我們冀州曾州牧向來注重邊郡布置,守軍一定能擊退寇賊。」
水蘇說的話,裴鶯其實一句也沒聽見。
她緊緊抱著孟靈兒,懷裡的人是溫暖柔軟的,不再是冰冷僵硬的躺在太平間裡。
就算是一場夢也好,能讓她抱抱女兒。
「娘親,我哪兒也不去,就在這兒守著您。」
「小娘子,奴去請陳杏林來。」
「速去!」
裴鶯用了一盞茶時間才稍稍冷靜下來,哭過了,面前的乖女兒仍在,看得見摸得著,周圍的布置也沒有任何改變。裴鶯往旁邊看,沒看到攝像頭或者穿陰差服飾的牛頭馬面。
她這是在哪裡?
還沒等裴鶯想明白,水蘇帶著人已到門口:「夫人,陳杏林來了。」
「請進來。」孟靈兒忙起身去迎人。
如今世道男女大防並不重,更何況是對妙手杏林這類人,陳杏林背著竹匣子入內。
望聞問切,看到裴鶯的第一眼,陳杏林先朝孟靈兒道了聲喜。
後面為裴鶯切了脈以後,陳杏林道:「縣丞夫人莫憂,能醒過來證明已邁過了最艱難一關,某開幾副藥給夫人,按時喝藥,藥到病除。」
「勞煩了。」裴鶯靠在床頭。
聲音很輕柔,像江南里的春水,細語潺潺,光是聽著就是一種享受。
陳杏林忍不住多瞧了眼。他是杏林,男女之別在他這裡其實不大,都是人,都會生病,也都會因病而亡。
但不得不承認,縣丞夫人是他見過的最美麗的女郎,她鬒黑如漆,膚似雪,一雙美目仿佛天生帶著水鄉的繾綣溫柔,但身姿卻似開得最盛的芍藥,美艷至極。哪怕在病中,縣丞夫人依舊光彩溢目,照映左右。
留下了藥方後,陳杏林被水蘇恭送出去。
片刻後,端著小米羹的水蘇回來了:「夫人,您一天一夜沒進食了,吃著羹湯墊墊肚子。」
孟靈兒將小米羹接過:「娘親,我餵您。」
裴鶯就著孟靈兒餵米羹的動作慢慢喝,喝一會兒停一會兒,看看女兒。
面前的小女孩和靈靈真的一模一樣,就是看著更年長些,可能只有十五歲。
而她的靈靈車禍時只有十三。
「娘親?」孟靈兒疑惑,她覺得母親看她的目光有些怪異。
裴鶯忙應了聲。
孟靈兒舀了勺米羹送去:「娘親,喝些米羹,快快好起來,我真看不慣嬸嬸那副得意面孔。」
裴鶯眼裡透出些疑惑。
孟靈兒卻會錯意了,懊惱道:「知道了娘親,我不說便是。」
等一碗小米羹喝完,裴鶯忽覺十分疲憊:「囡囡,陪媽......娘親睡一會兒。」
孟靈兒立馬歡喜應了。
自她八歲以後,她就沒跟娘親一起睡過了,她父親說兒大避母,女兒也一樣,可惡,簡直一派胡言,那分明是父親想獨占娘親找的藉口。
歡喜地爬上床,抱著母親的細腰,貼著柔軟的積雪團,孟靈兒本來只是想躺躺,沒想到和裴鶯一起睡著了。
女兒在身邊,裴鶯一覺好眠。
***
裴鶯花了一日功夫接受了自己穿越的事實。
穿越的事,其實沒什麼難以接受的,丈夫和女兒相繼去世後,她在現代只剩下公婆那邊的親戚和三幾個朋友。要說遺憾,大概是沒有和朋友們好好道別,也沒有跟學校那邊辦離職。
對了,還有陽台里的花......
不過有女兒在,一切足矣。
「夫人。」
裴鶯回過神來:「怎麼了?」
水蘇垂眸:「老夫人請您過去一趟。」
坐在旁邊的孟靈兒聞言撅起小嘴:「祖母怎麼這樣,娘親的病才好些,如何能見風,真是一點不疼母親,心眼偏到沒邊了......」
後面一句非常小聲,裴鶯沒聽清。
裴鶯從榻上起身。
昨日睡醒後,她便琢磨著套話。原身除了歲數比她小几歲,其他的竟也和她一模一樣,哪怕連胸口的紅痣位置都相同,仿佛是另一個時空的她。
也不知是女婢太信任她,還是女兒依舊是天真浪漫的性格,她套話非常順利。
她的囡囡不叫「喬靈」了,叫「孟靈兒」。她的丈夫也不再是在醫院裡當醫生的「喬聞」,而是成了在北川縣的縣丞「孟杜倉」。
她和縣丞夫君是青梅竹馬,二八時出嫁,一年後有了孟靈兒,婚後和夫君蜜裡調油。
孟杜倉少時喪父,他與弟弟孟華韋由孟母劉氏拉扯大,再相繼娶妻,入仕。
孟母最初能同意孟杜倉和她成婚,對她的觀感自然不算差,但隨著她從商的娘家落敗,且孕育一女後再無所出,孟母便慢慢看她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皇帝愛長子,百姓愛么兒。孟母也更偏愛如今已是邢曹的孟華韋,對二房所出的兩個男嗣更是看得比眼珠子還重。
在選官仍以孝廉為官吏晉升正途的如今,她在孟家的日子並沒有旁人眼中那般光鮮。當然,也算不上特別難熬。
孟家是一座二進四合的院子,內院的東廂房住的是大房,西廂房住二房,後頭的正房給孟母劉氏。
裴鶯將將進門,便聽到裡面傳來嬉笑聲,待她們兩主一婢進來,笑聲止住。
孟母劉氏坐在上首,老太太梳了高髻,髻上點以金玉,許是早年艱辛,她面上皺紋很深刻,不笑時嘴角朝下,一雙利眼光芒甚是駭人。
孟母旁有一圓盤臉婦人,那是二房媳婦雲春蘭,她模樣三十上下,著一身青色交領襦裙,頭上髮髻簡單,但別著的金釵步搖非常精緻,脖子上的金鑲玉項鍊也很打眼。
此時雲春蘭笑盈盈道:「姒婦,你不在的這幾天,姑氏都念叨著你的好呢。按我說,還是你伺候姑氏利索,不像我笨手笨腳的。」
裴鶯斂眸,對上首行肅拜禮:「見過姑氏。」
孟靈兒跟著道:「見過祖母。」
上首靜悄悄。
裴鶯行完禮便直起身,徑自柔聲道:「不知姑氏喚我來所為何事?」
上首的老太太很面生,不是前世的婆婆,從女兒和水蘇口中知道些事後,裴鶯沒打算將她當前世的婆婆敬重。
孟老太皺了眉,沒請入座,只讓她們站著,目光嫌棄地看著裴鶯:「你身為長媳,又是縣丞夫人,日常應當勤勉些,以身作則。哪有自家男人在外面奔波忙碌,你病好了卻還日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的道理。」
孟靈兒立馬扁了嘴:「祖母,我娘親前些日子是病了,陳杏林還曾說若昨日娘親不醒來便有性命之憂,幸虧菩薩保佑,娘親轉危為安,昨日高熱退了,但今日都還在喝藥呢。」
裴鶯看著身旁就差叉著腰、像只小鬥雞護著自己的孟靈兒,心頭暖意陣陣。
她的囡囡啊!
「翻天了。老身在和你娘說話,哪裡輪得到你這個做孫輩的插嘴。」孟母重重拍了下木椅扶手:「老大媳婦,你平日如何教導靈兒的,竟將她養成這般目無尊長的性子。」
如今選官重孝廉,「孝」之一字價值萬金,如果孟靈兒是男兒身,孟老太這句「目無尊長」足夠送斷她往後的仕途。就算是女孩兒,名聲損了,往後婚嫁也相當不利。
裴鶯擰了黛眉正想說話,外頭卻忠僕匆忙跑進正院。
「老夫人、大夫人、二夫人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那忠僕臉色白如金紙,氣喘吁吁,也不知是累的還是嚇的。
孟母本就不悅,又見僕人跑得扎發凌亂,當場呵斥道:「冒冒失失成何體統,若是把家中規矩都忘光了,找孫管家自請到莊子去,省得哪日貴客上門誤了事。」
那僕從顧不上被呵責,語速飛快道:「寇賊兇猛,殺了大批守軍,堪堪攻入城中了,北川縣即將失守,縣丞讓幾位主子即刻乘車前往繁鄉郡。縣丞還特地叮囑趕路要緊,金銀細軟不必收拾太多。」
繁鄉郡在北川縣的南方,是冀州的一個大郡。
正院幾人都瞬間變了臉色。
孟老太驚得從座上起身:「怎會如此,寇賊不過是一批烏合之眾,如何能勝過冀州訓練有素的守軍,這其中是否有詐?」
忠僕連連搖頭:「老夫人,縣丞確實是如此交代的,若有半句假話,叫奴天打雷劈。莫娜要耽擱了,請速速準備,稍後便啟程。」
孟老太觀其驚慌不似有假,一顆心瞬間涼了大半截:「縣丞人呢,他如今在何處,為何不回來與我們同行?」
忠僕跪下:「縣丞欲與北川縣同存亡。」
孟老太驚懼扶額,身形不穩,與她最相近的雲春蘭忙將人扶住。
「知曉了,你先下去吧。」雲春蘭隨後看向裴鶯:「嫂子,你趕緊去收拾,兩刻鐘後在前院匯合,我們一同乘馬車前往繁鄉郡。」
這一變故同樣打得裴鶯措手不及。
北川縣要破了,一旦寇賊進城必定燒殺劫掠,此處已成為危地,確實不宜久留。她才剛找到女兒,還沒和女兒一起過多少日子,不能死了。
當下裴鶯頷首,牽著孟靈兒匆忙轉身回東廂房。兩主一仆都沒看見,她們身後的雲春蘭望向她們的目光很冰冷。
裴鶯是很有時間概念的人,雲春蘭說兩刻鐘,她不敢耽擱半點,甚至還提前了少許。
只是當她牽著孟靈兒,領著水蘇到前院時,卻驚得手腳冰涼。
前院空蕩蕩的,哪裡有什麼馬車。
前院側的大門開著,穿堂風吹進來,前院和內院除了她們再無一人,裴鶯哪裡還有不明白的。
孟母和雲春蘭拋下她們離開了!
裴鶯瞬間頭暈目眩,這一刻,她仿佛聽到了城破後寇賊殺戮的吶喊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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