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進府第一日便知,她攤上了個不好伺候的主。
林楚腰滿十歲時才從揚州老家接回,也不知道是不是揚州風水養人,反正大小姐初到林府時,便是這麼個嬌縱跋扈的性子。
她愛攀比,尤其體現在吃穿用度上,妹妹們有的東西她都要爭。人又嬌氣,受點風寒就很不得了,如果磕到碰到,那麼全府上下的人都得遭殃。
伺候小姐四年,哪一次是她受了委屈不搞得人盡皆知的?
海棠眨了眨眼睛,狐疑道:「你說小姐一聲不吭,還自己上了藥?」
「我不相信。」
「真的!」甘棠把她拉到屋前,將門推開點縫隙,道:「你自己看!」
海棠半信半疑地望過去。
視線中的女子正側躺在床上,安安靜靜的,面容蒼白得像個瓷娃娃,一雙水靈的眼睛蒙上了點陰鬱的霧氣。
今日跟著三夫人從城外寺廟回府時,她就從小廝的口中聽說了大小姐的遭遇。按小姐的性子來說,她這時候是應該哭天搶地的,怎麼可能躺在這裡忍氣吞聲?
海棠伺候她五年,從來沒有這樣的時候。
她輕手輕腳地推開門,小心翼翼地走到床前,輕聲細語地道:「小姐,您身上還有不舒服的地方嗎?老爺給您請了郎中,現在在前廳等您。」
海棠?
聽到聲音,林楚腰身子猛地一抽,抬起頭,對上一張比記憶中稚嫩的臉。
真的是海棠!
她鼻頭一酸,眼淚像是斷了線的珍珠不停地往下掉。
海棠在她嫁入陳國和親時,替她擋下了陳國皇后送來的那杯毒酒,死在了她的懷中。
如果沒有這些變故,再有兩年,再有兩年她就應該出府嫁人,為人妻為人母,將來兒孫滿堂,晚景如春。
無論怎麼樣,她都不應該落個慘死異國他鄉的下場!
見她眼圈發紅,甘棠臉都嚇白了,「小姐,是不是傷口又疼了?」
林楚腰搖了搖頭,伸手抹了抹淚。
沒等她開口,這時候,院子裡干雜活的丫鬟跑了進來,道:「小姐,杜公子又翻牆進來了!」
「什麼?」
甘棠有點擔憂地看了眼林楚腰,小聲嘀咕道:「為了防他,圍牆都加高三尺了,怎麼還是攔不住...」
「這杜公子看起來人模狗樣的,做起事來一點分寸都沒有,姑娘家的院子也是他能翻的嗎?」
「開門。」
林楚腰已經披著衣服下了床。
甘棠摸不清自家小姐的性子,愣了一秒後立刻推開門。
「林大妹妹!聽說你受了傷!我特地來看看你!」來人身材高大,人影帶著冷風卷了進來。
這是個俊秀的男子,劍眉星目,膚色古銅,五官深邃且分明,看上去倒是威風凜凜。
只可惜,徒有虛表。
林楚腰靠桌坐下,將海棠遞過來的茶一飲而盡,她連頭都沒抬一下,就道:「免去寒暄,杜公子有何貴幹?」
杜銘也不客氣,在她面前坐下,給自己倒了杯熱茶。
」妹妹真會說笑。」他笑著說:「上次我托你給二妹妹送的信,你送到了沒?」
「燒了。」
林楚腰這才瞥了杜銘一眼,表情極為平淡。
這話一出,兩個丫鬟倒是先嚇了一跳。
雖然她們都知道信被燒了,但她們沒有想到自家小姐這麼實誠,居然跟杜公子說了實話!
杜銘先是錯愕地盯著林楚腰,見她不是在開玩笑,他臉上略微浮現出怒意。
「燒了?」他氣笑了,「林楚腰,你這是不是過分了?我寫給你二妹妹的信,你怎麼能說燒就燒?」
林楚腰抬眸看他,聲音中聽不出任何情緒。
「杜公子若是喜歡我二妹,大可直接把信給她,托我轉送是否風險更大些?畢竟我不敢保證我不會將信交給我二叔。」
「送客。」
她說話決絕,絲毫不給人周旋的餘地,於是杜銘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被請出了門外。
看著眼前緊閉的門,杜銘懵了,覺得有些匪夷所思。
這林大小姐今日是吃錯藥了嗎?不是說好兩個人互惠互利的嗎?怎麼現在過河拆橋?
「小姐。」
海棠不解:「前幾天您不是說不能得罪杜公子嗎?還說要他幫您打探蕭成公子的消息...」
蕭成?
林楚腰忍不住冷笑一聲。
「我那好妹妹根本看不上杜銘,但蕭成已經與我定親,根本不需要我再大費周章。怎麼看,我和杜銘的交易都是一筆虧本買賣。」
上輩子,她對蕭成的痴迷逐漸狂魔,甚至於央求杜銘替她暗中觀察他的動向。
林楚腰喝了口熱茶,眸色在氤氳的水霧中慢慢變深。
被接回上京的第一年,她認識了杜銘。
杜銘是光祿寺卿杜殊非的小兒子,性子跳脫風流,又愛結交朋友。杜府與林府時有往來,一來二去,兩人很快相熟。
自年少起,他便愛慕林柳,就算後來她嫁作人婦登上後位,杜銘也心甘情願退居幕後為她籌謀。
林楚腰不懂。
她不懂為什麼所有人都向著林柳,為什麼這麼多人愛她相信她。上輩子出事後,明明自己才是那個受害者,可所有人都覺得她活該。
這個問題她想了好多好多年,直到杜銘最後一次來長秋宮探望她時,終於給了她答案。
他神色坦然。
「林柳本性善良單純,她心思純粹,對所有人都有一顆憐憫之心。可你卻不同,你性子過分嬌縱,凡事稍不如意就要鬧得天翻地覆。人這一生三分運七分命,而你之所以走到今日,全在你命定的性格使然。」
林楚腰終於明白了。
是性格。
是命定的性格。
她出生不滿一月,母親另嫁高門,父親遠赴從軍。
她被張老太太認定天生不祥,送到揚州鄉下撫養。
在這十年裡,她沒讀過書,沒出過鎮子,沒吃過山珍海味,劈過柴,捉過魚。
若是她一輩子和曾婆待在這兒,一輩子都以為自己是曾婆撿來的孤兒,可能她便永遠是這種大大咧咧,潑辣隨性的性子。
可是呢?人一旦見到光明,黑暗便是原罪。
回到林家那一年,她來到富貴迷人眼的上京,看見了清新秀美的林柳和嬌憨可愛的林薇。
她們柔弱,美貌,亭亭玉立,她們是被人捧在手心,經過千萬日的滋潤才得以養成的珍稀。
而她呢,明明也是林家的小姐,卻一直饑寒交迫,每天擔心的只是怎麼填飽肚子。
憑什麼?
回來之後,她性格大變,開始作天作地作空氣。
女子嬌弱,她便裝作手不能提肩不能抗,日日關在房間裡搗鼓一些胭脂水粉。遇見蕭成後,她又開始拘泥情情愛愛,嗔怒嬉笑全系蕭成一人身上。
自她十歲被接入林府,這五年以來,沒有人告訴她應該怎麼去做這林家大小姐,沒有人告訴她該怎麼將旁人的諷刺視若無睹。
海棠和甘棠對視一眼,滿眼都是不可思議。
甘棠想了會,道:「小姐,您說得沒錯!現如今您已經和蕭公子定親了,只用耐心等待,等及笄禮一過就可以完婚了!「
完婚。
是了,這可是林為良舍了他那張老臉才為她求來的婚事,想當初得知這個消息時,她欣喜若狂,高興得幾個夜晚沒睡著。
現在想來真是諷刺。
「甘棠,我問你,你可還記得花燈節那日,蕭成離開時甩下一句什麼話?」
「啊?」
愣了一秒,甘棠想起了什麼,她看向林楚腰,嘴角抽動,有些說不出口。
「...」
見林楚腰點了頭,她才小心翼翼道:「蕭公子說...要退婚。」
林楚腰瞭然一笑,她記得前世花燈節那天發生的事情。
她為了引起蕭成的注意,故意在他面前摔進水裡,本來她做著英雄救美的美夢,沒成想蕭成憤然離場。
這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在水裡撲騰一會兒,林楚腰便也不裝了,自己游上岸追上了蕭成。
見狀,圍觀的人鬨笑一片,那時蕭成被她扯住,被迫轉過身來,看她的神情既鄙夷又無奈,他甩開她的手,道:「你水性果然不錯。」
下一句便是:「林楚腰,你就是個瘋子!你就等著我上門退婚吧!」
當時很多人都看見了這一幕,至於為什麼現在蕭家的退婚書還未送到,大約是蕭成還沒有說服蕭夫人。
想到這,林楚腰放下手中的杯子,道:「海棠,陪我去拜見父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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