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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7.聖塔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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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魔動機車的橡膠滾輪急速擦過青石大道,在沿途站崗警衛們的注目下,自東宮駛向昨夜動亂的另一處中心——聖塔。筆硯閣 www。biyange。com 更多好看小說

    此時的天色才剛浮出點魚肚白。因為宵禁的緣故,路上甚至連行人都沒有,使得車速越開越快,幾乎已至極限。車內無人說話,一片靜寂中,只有聲聲頗具節奏的魔力嗡鳴,就似鐘擺輕響,提醒時間繼續流逝。

    舜微眯著眼斜靠在軟皮座椅上,眉頭緊皺,白皙面龐被暗沉的水晶燈一照,略顯憔悴。自打從皇宮回來,他竟一夜未眠,只要閉上眼,滿腦子雜念就像沸水滾了起來,沒個消停的時候。

    他有太多的問題要尋求答案:這場驚天變亂的真正誘因,玉王如何得到那邪力藥劑,血衣怪物的來源,玉茗昏迷的緣由,聖塔遇襲的真相,乃至母親離去的根源,她究竟為何要特意幫助盡遠如此亂七八糟毫無脈絡,在他腦海中纏成一團麻線。

    好容易熬到天亮,他迫不及待起了床,命人備車直奔聖塔,皆因父親昨晚早有叮囑:「到了靜謐森林,一切自有分曉」。

    此刻,他聽著間歇起伏的嗡鳴聲,又想著昨晚的遭遇,腦海里愈發昏沉,似有些睡意,魔動車卻又突兀地停了下來。

    「殿下」前排一身黑制服的司機剛要提醒抵達目的地,舜就用力一推車門鑽了出去,差點撞到個正想近前來開門的警員。

    他扶著車門舉目一望。前方廣場多了圈環繞高塔的乳白色神力護盾,幾名黑袍巡查員鐵塑般立在護罩前,再靠近些才是警部劃出的禁入黃線。一排全副武裝的持槍衛兵守在線外,目光炯炯,注視著這輛掛了鳳凰徽記的皇室專屬魔動車。

    身邊那名衛兵像是有話要說,皇子卻沒給他機會,直接邁步向前穿過了警戒線。巡查者們見是太子前來也未盤問,默默施法在護罩上打開一人寬的缺口,讓他暢通無阻地近至塔下,經由傳送處直達底部的靜謐森林。

    永遠陽光明媚的森林此刻卻是一片昏暗。

    舜怔怔看著腳下那片像是被烈火燒過的黑黃草地,在這死亡籠罩的氛圍中緩緩抬頭。天空是焦炭般灰白色的塊狀雲層,偌大空間裡連點能遮擋他視線的東西都沒有,入目全是黑黃相雜的地塊。原本清澈的湖水已成了粘稠黑泥,湖心聖樹也不復存在,剩下個黑漆漆的深坑。

    究竟是怎樣可怕的力量,能將這片神聖空間毀得如此徹底舜只看得心中陣陣發寒,忽然察覺坑邊似乎有人影,趕緊拖著沉重腳步往前走。離得近了,他發現那些人全穿著墨綠修士袍,頭上繫著祭奠用的白紗巾,面朝坑洞站得像一根根枯瘦木頭——他們應該都是聽聞老大人隕落的消息後,倉促趕來的木系修士們。

    皇子逐漸靠近的腳步聲立刻引起了人群的注意。當先一人警覺地轉回頭,舜一眼就認出了他正是葉遲上校的族中兄弟,駐南島大使,葉續。幾日不見,這位出身行伍的中年將軍竟已是兩鬢花白,滿面滄桑。他散亂著頭髮,茫茫然朝皇子瞥了一眼,根本無意招呼,重又轉回頭去盯著那深坑發愣。

    綠袍修士們聚成一團沉默矗立著,只有一道道白頭巾在隨風搖動,無聲之中,越發能讓人感受到一股難抑的悲傷。舜想到那猩紅烈焰中消失的老人,心中也是一陣酸楚,不願去打攪,遠遠停在被淤泥填蓋的湖邊,望著前方出神。

    不知過了多久,頭頂突然亮起明晃晃的白光,照亮了整個空間。舜抬頭望去,光源中心有一抹紫色身影,大袖飄飄懸在半空,雖看不見樣貌,卻也不難猜出必是昨晚浩劫中重現京城的大祭司冕下。

    急促腳步聲緊跟著從他身後傳來。一襲整潔軍裝的葉遲上校領著兩個徒弟,目不斜視,大步朝前,臉上都是一樣的肅穆。皇子的目光下意識在換了套黑衣的盡遠身上停留了一會兒,立刻轉到軍官手中捧著的,那個雕滿魔紋的青銅小盒。

    那會不會是老大人神力凝出的碧玉寶石?他摸不准眼下這仿佛儀式般的一幕到底是何用意,定在原地沒有輕動。對面深坑邊,木系修士們卻已在葉續的帶領下繞著深坑圍成一圈,俯首喃喃念起禱詞。他離得遠了,也聽不清說的是什麼。

    軍官帶人徑直從舜面前經過,竟像沒看到他一般,不理不睬。只有盡遠的目光微微朝他轉了一下,卻也不敢停留。

    三人很快越過垮塌的石橋,立定在坑邊。舜的目光一路追隨,餘光一轉,又看到遠處顯出個黑色的魁梧人影。

    玉王披著純黑長袍,立在泥湖的另一端,像個幽靈般注視著人群。他眉心那處被葉遲上校刻下的魔力封印依舊未褪,泛出的點點銀光即使離得遠了也依稀可辨。

    他來做什麼舜冷眼看著那孤立於事外的身影,忽覺前方銀光驟現,立刻回頭。

    只見軍官手捧銅盒懸空而立,揮手間盪出一道道銀色波紋,如拂水般將堵在湖面的黑泥層層向外推去,直至在近處重新展露出一圈幾近透明的湖水。也沒見他手中如何動作,就見一道綠芒從盒內飛出,直落入水中,卻連一聲輕響都未濺起。

    時間仿佛在此刻停頓,眾人的目光都凝在了那片窄窄水面。

    下一秒,地震般的劇烈晃動從湖底傳來,轟鳴充斥著每一寸空氣。鋒銳無比的碧綠光箭不斷穿透黑泥,直到形成一片沖天光柱,代替光明之力,占據所有人的視野。

    舜被那綠光耀得完全睜不開眼,等到光芒稍褪,才細眯著眼睛勉強看去。

    整片湖面再見不到黑泥,蕩漾金光的聖潔之水環繞著新長出嫩綠小草的湖心島。再往前看,那幽深坑洞竟已被填平,一株仿如碧玉雕刻的小小樹苗出現在坑洞中心,無數綠色光點正圍繞著它上下飛旋。

    木系修士們的禱告驟然響亮,念著不明其意的古老咒文,一聲聲逐級浩大,甚至蓋過了殘存的地震轟鳴。那株樹苗也在禱告聲中飛速向上爬升,綠光延展出枝葉,很快長成顆十餘米高,合抱粗細的大樹。

    聖樹果然能重生!以此推斷,木芸老大人是否也會重新出現!?舜親眼見證了這神奇一幕,禁不住心頭雀躍,整齊的禱告卻戛然而止。緊跟著,一聲略顯懶散的宣示自上而下隆隆壓來:「聖樹雖已重生,還需時日恢復,玉凌就留在這裡,護它周全吧這場是非功過,我不會插手,盡可讓皇帝決定。」

    大祭司說完這話就卷著漫天白光消失無蹤了,連個面都沒露。

    舜抬頭目送那片白光遠去,琢磨著冕下這話的意思,該是要將整片靜謐森林當作牢籠困住玉王。對一位超脫凡間律法的至尊領主來說,這也算是種別樣的處罰吧

    他順勢又朝對面那抹黑影瞥去一眼。玉王依舊在原地站得筆挺,似乎平靜接受了這「禁足令」,卻不知是否甘心情願。

    木系修士們躬身送走了大祭司,不約而同在樹下盤腿,閉目冥思起來。

    葉遲上校收好了空盒轉身就走,腳步穩得沒有半分遲疑。他自始至終都未發一語,也沒朝皇子分去丁點目光,便似此來只為撥開泥面,投入那顆碧玉寶石。

    軍官的背影剛轉過石橋,雲不亦緊繃的面容立刻緩解下來,總算恢復了幾分平日裡玩世不恭的樣子。他拉著盡遠畢恭畢敬對聖樹施了一禮,小步倒退至橋面,加速直奔到皇子面前。

    「殿下」他正想打聲招呼,舜一瞥見盡遠過來了,腦海中轉了整夜的念頭忽然像被按動了開關,脫口問道:「我母親當年可有留給你什麼叮囑?」

    他為這問題想得難眠,幾乎是條件反射地將其拋出,但在旁人看來又實在沒頭沒腦。雖然如此,他開口便以私事相詢,還是讓盡遠感到意外,甚至有些欣喜,似乎兩人的關係一夜間又回到原本和諧的狀態了。

    槍衛士努力在記憶中翻了半天,卻一無所獲,只能搖頭直言:「我從未曾見過皇后殿下,也沒收到過她的任何旨意殿下為何有此一問?」

    「是麼」得到否定的回答,舜總算斷了想要追尋母親真正用意的心思。他也不去解釋,轉身望著綠意瑩瑩的大樹,種種雜念重又翻上心頭。

    他此刻心情異常複雜,卻又並非是因為這名侍衛長所做的「背叛之舉」。實際上,早在幾天前,他已命人去情報中心排查過所有關於盡遠的檔案記錄,沒有任何證據顯示他曾背著自己做過什么小動作。

    在拿到這份調查結論時,不得不說,他心中竟是鬆了口氣。因為這足以證明盡遠不存在背叛的事實,就和他在辯解時堅持的一樣——他果然沒有欺騙自己。

    儘管如此,舜依舊對這個曾經視若臂膀的同伴懷有極大不滿。既然盡遠並未背叛,為什麼要把這點無傷大雅的真實身份隱瞞得如此之深!不管他真正的母親是洛維娜夫人也好,亦或是某個不認識的誰也罷,難道自己會因此產生半分芥蒂嗎!?

    他這分明是信不過我!只要一想到這點,舜的心中就像澆了滾油一樣,火勢愈大,如何也平靜不了。

    他怎能不相信我!皇子覺得這是對自己莫大的嘲諷。他可是完全信任著對方的,除了那些定下絕密條款的聖塔契約,他可絕沒有,絕沒有好吧,除了,母親的離去這件事

    父親昨晚提到了他從未聽聞的過往,又將那本該封在記憶底層的身影重新拉至他眼前。

    母親其實並未身故,這秘密一直藏在他心裡,從未對盡遠說起過。細究起來,他似乎也沒理由隱瞞。這不過是自己的私事,無關國家,面對一個可依靠、信賴、託付的同伴,又有什麼好隱瞞的呢?

    說到底,他只是只是不想再提起,以免陷入那讓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無助和絕望的泥潭中罷了

    再次想到母親這件事,讓他忽然發現一個原本未曾想過的可能性:或許,盡遠會不會也因為同樣不願回憶起的某段過去,才始終對此緘口不言?

    舜沉在思緒里半天沒說話,雲不亦看他面色變來變去,最後竟耷拉著眼角露出了幾分惆悵,忍不住出聲轉開他的注意:「殿下,我有關於聖塔遇襲的情報,你可要聽聽?」

    皇子終於驚覺,默然點了點頭,雲不亦就倒豆子般將昨夜那身份不明的領主階強者闖入聖塔的始末都說了一通,末了還提醒他道:「那無名襲擊者的手段非同一般,此前從未曾見。寧殿下至今未歸,也不知對方是否就擒,為防萬一,還是讓盡遠跟在你身邊吧。」

    他一大早跑去冰泉酒店找來盡遠,除了參加儀式,也不過為了這點由頭,當即側過身揮手一帶,就把跟個木頭人似的師弟亮到了前面。只是舜卻沒回頭,凝望著那綠樹枝葉上漸漸亮起的神光,想起昨夜一番亂象,還有那群不知去向的血衣怪物,低聲追問:「玉王府那邊有什麼消息?」

    「王府已被禁衛軍嚴密封鎖。昨夜動亂中,府內也損失了不少守衛,據傷者所言,都是那血衣怪物下的手。至於具體細節,得慢慢調查。」

    「玉茗現在怎樣了?」

    「還在昏迷中,王妃殿下和菱小姐在照顧他。」

    聽到玉茗並未醒轉,皇子忍不住擰起了眉頭,又想起那捨身救主的黑衣護衛,緊跟著問起:「有墨的消息嗎?」

    密探首領聞言頓了幾秒,搓著手不太確定地回道:「聽王妃說已將他交給冕下,至於後續,就不知如何了」

    既然已託付大祭司,相信必會有救治的辦法,舜也沒再糾結,揮手吩咐道:「玉王府那些藥劑的來源必須查個清楚,越快越好。這條線若是不斷,早晚還有亂子。」

    雲不亦應了一聲,識相地領命先走了。然而他走後過了良久,舜與盡遠卻都沒出聲,只是同樣遙望著那棵新生的聖樹。

    金色陽光漸漸從天空灰暗的雲層中透出,落到舜的面頰,一如既往地溫暖。這竟像是個期許已久的暗號,讓他忽然回想起了許多年前,第一次來到這處神聖之地的情景。

    那時的他才只有五歲,還沒有「太子」名號的束縛,無憂無慮。他對這聖塔之下的森林空間也只有好奇,不存在半點敬畏,甚至還偷偷往樹下打坐的老大人那長長的白鬍鬚上綁過彩色絲帶。

    之後不久,他便遇到了盡遠,那個因為剛剛覺醒神力,得以進入高位者視野的北國來客

    他已忘了究竟為什麼會帶這個新朋友來聖塔之下,或許是想要分享這片「只屬於自己」的樂園,又或許是想讓那個冷麵小子露出點吃驚的表情。

    但舜仍清楚記得盡遠那時古怪的表現。

    這個異國來的孩子似乎對一切都刻意保持著距離,尤其是面對他根本無法理解的偉大神力。自進入聖塔後,他就繃緊了身體,攥住雙拳,小心避開了所有可能的觸碰。即使來到這片神奇的樹林,他也只是站得像個木頭一樣,冷眼看著自己向他展示如何爬上聖樹最低的那根枝椏。

    舜原以為盡遠是天生冷漠。現在想來,或許那時的小小孩童,只是因為沒有歸屬的疏離感,才始終像個陌生人一樣旁觀,無法真正融入罷了。

    空中的烏雲正快速消退,就在舜陷入回憶的短短几分鐘內,和煦陽光便主宰了這片荒涼大地。湖心小島上的綠樹在光中愈發顯得晶瑩,甚至像活過來一般,開始搖擺起全身枝葉,發出一陣陣風鈴般清脆的響動。

    這響聲仿佛預示,令所有木系修者全都抬起頭,盯住樹下一點。凝眸處一團燦若星辰的綠光閃過,勾勒出一個矮小瘦弱的人影。葉續反應最快,那被綠光覆蓋的身影剛現出來,他便一個箭步上前,抽出早就備好的長老斗篷,顫著手替那人圍上,又楞在那兒發怔。

    刺目綠光終於將舜的意識重新喚了回來。他轉頭望去時,光芒卻已消失,只看到樹下多了個小小身影,像是個五六歲的男孩。寬大的長老長袍不但將他整個遮住,大半都拖到了地面,只露出蓋著綠色短髮的小腦袋,目光茫然地看向面前微微顫抖著的中年將軍。

    那是幼年的木芸老大人?皇子腦中剛轉過這念頭,那邊木系修士們已炸了鍋,伏在地上不住垂淚,也不知是喜還是悲,一時間哀聲遍野。在葉續大使的厲聲斥責下情況才有所收斂,眾人紛紛起身圍到那孩子身邊,頓首叩拜,口稱老師。

    看來還真是老大人!舜心頭一喜,正想過去見禮,那小少年卻不知怎麼先發現了他,突然邁步向前,直朝他走來。靠得近了,舜又聞到了那股獨屬於木長老的青草香氣,一入鼻腔便能提神醒腦,教人永遠難忘,心中更是篤定。

    眼看綠髮白膚的童年長老快至身前,他卻忽然生出幾分忐忑,正想先施一禮,對方卻已開口說道:「頭上,黑氣,小心。」

    這奶聲奶氣的小少年連說話方式都和老大人一模一樣,卻叫舜完全摸不著頭腦。他愣了幾秒還想再問,小長老卻走遠了,只留給他一個姿態僵直的背影。

    木系修士們趕緊亦步亦趨地跟上。葉續大使卻未離開,皺起眉頭,遍布血絲的通紅雙眼在皇子身上一陣來回掃視,才啞著嗓子問道:「殿下,我聽說,您昨夜引動了聖塔的守護契約,如今可有什麼不適?」

    「未有不適。」舜明白他在暗示什麼,父親曾說過契約觸發後必會付出代價,卻未詳細說明,難道老大人剛才說的「黑氣」是指這個?

    葉續並不知他心中所想,繼續提醒道:「如果並非契約效果,依老師方才所說,或許殿下身上還有某種詛咒類的神力留存。趁著冕下還在聖塔,您最好還是找個時間,求他老人家幫您仔細檢查一番。」

    他說完這番叮囑正要走,皇子趕緊叫住他,想確認那小少年的身份。葉續卻沉著臉默立半晌,才從喉嚨里咕噥出一句:「老師的身體雖已重生,但曾經的意識已不復存在,現在他是新生聖樹所化,之前種種經歷,就如煙消,再回不來了」

    他忽然有些哽咽,顧不上施禮告退,急轉身追著人群而去。舜只看到他飛快抬手,似在眼前擦了幾下,更是呆愣原地說不出話來。

    聖樹雖能重生,可老大人他終究還是不在了

    新晉的小長老早已被重重人群阻擋,他遠遠望去,只看到一片片隨意揮灑出的綠光,所到之處便能為這片死寂枯萎的大地帶來新生。

    混雜了泥土味的清新氣息纏繞在舜身周,代表生命的鮮綠光芒不斷擴展,讓他躁動的心情也漸漸平息下來。人群雜亂的腳步聲越傳越遠,幾乎不聞,在這片出奇寂靜中,他甚至覺得可以聽到身畔那人的呼吸和心跳

    盡遠始終沉默佇立著,似乎周遭一切都沒能讓他的注意有絲毫轉移。

    他還是保持著習慣的距離,站在自己身後,只是他現在究竟在想些什麼?此時此刻,舜已無法憑著以往的經驗去猜測,只能感到那專注的目光在盯著自己,帶著某種期許,又像是在等待某個命令。

    兩人之間有太多默契。舜早已習慣這樣一個緘默的人,在他需要的任何時刻出現在身後,完成任何他想要交付的指示。

    這個人從來是他最強有力的後盾,如指臂使,無往不利。他從不覺這樣有何不妥,甚至因為幾乎不需交流而盲目自信。他一直自詡能讀懂那張木然的臉龐,可諷刺的是,他原來根本對這個人的過去都一無所知

    他終於意識到兩人間的情誼竟完全不像他原本想得那樣堅固,或許,或許應該在這裡將一切都說個清楚了

    舜如此想著又嘆了口氣,心中茫然,也不知該從何談起,只能自言自語般感慨道:「盡遠,盡遠應該是你的化名吧?呵,這麼多年了,我竟不知你的真名叫什麼」

    「雷格因,雷格因·斯諾克。」

    盡遠條件反射般地回答,隨後卻又一楞。他發覺舜的語氣中帶著說不出的低落,這在之前從未有過。這個年輕驕傲的皇子總是自信張揚,仿佛沒有任何事可以讓他為難。而此時,盡遠看著眼前的舜,他的背影依舊挺拔,但卻遮掩不住那股深深倦意。

    盡遠是最不願意看到舜如此消沉的,而造成了這消沉的元兇恰恰又是他本身。「雷格因·斯諾克」,此刻他只希望這名字從未存在過。甚至在他看來,這舊名應該早被遺忘了,卻沒想到真有人問起時,他竟回答得如此順溜

    「雷格因」舜將這陌生名字翻來覆去地嚼,似要牢牢記住。

    盡遠聽著那一聲聲似呼喚般的低語,竟像被拔取了能量機關的傀儡,渾身僵硬。他只覺眼前一花,幼年時的種種便似泡沫般浮了出來,湧現在這片金色陽光里。

    他因這名字又勾起無數心緒,更有種長久積存的衝動,想要在此刻,將一切都向眼前的至交好友和盤托出。然而他顫了幾下嘴唇,咬了咬牙,最先說出的卻只是句自嘲般的呢喃:「我以為,再也用不上這名字了」

    舜感覺到盡遠這句話中的苦澀,便知這舊時名字中不知承載了多少艱辛,還未作聲,對方就自顧自地說了起來。

    「這名字,據說還是我的祖父給起的,但我從沒見過他。祖父是個地質學家,在暗堡薄有名聲,靠著勘探礦石的收益在貴族區邊緣購了間老宅,後來也就傳給了我父親。我出生那年,他跟著地質隊跑去雪峰地下勘探,之後,就再也沒回來過

    「我父親是鑽研歷史的學者。大概因為遺傳了家族冒險天賦,他不喜歡像其他學者那樣整天跟書本打交道,反而熱衷戶外考古,每次回家總弄得灰頭土臉盧西恩·斯諾克,你應該沒聽過他的名字。

    「你是不是很奇怪?我母親那樣嚴謹的人,又是暗堡的領主本家,竟會看上這麼個不修邊幅的窮學者。」

    他想起父親回家時總要在門前抖落一地泥灰,感慨地搖了搖頭:「說實話,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原因」

    「雖然看上去有些不太登對,不過他們的感情,真的非常好,不管去哪兒都是結伴同行,從來不理旁人的風言風語。

    「他們一年到頭總是很忙,要麼就跟著隊伍出門勘探,要麼就跑去某個傳聞中的地下遺蹟,有時整個月都見不上一面我只好一個人去下層的礦洞打發時間,裡面到處都是翠綠色的細小結晶,在黑暗處發出光,像螢火蟲一樣,漂亮極了」

    塵封的童年回憶讓他越陷越深,翠綠眼瞳逐漸發散,臉上竟露出了一種舜從未見過的淺淺哀傷。

    「最好笑的是,他們每次回家總是大包小包裝了一車,美其名曰給我的禮物,呵,真是欺負小孩子不懂事那些亂七八糟的古代文物在家裡越堆越多,要不是路易斯爺爺時常整理,大概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他說到這裡嘴角不由浮起點笑意,卻又瞬間隱沒了:「我一直以為將來會變成和父親一樣的學者,沒想到」

    沒想到竟會留在京城嗎?盡遠並未再說下去,舜卻被他藏著悲傷的嘆息聲引動,終於忍不住轉過頭來,看著那在陽光中顯出蕭瑟神情的男子,輕聲追問:「你是怎麼來到京城的?」

    皇子的突然問話讓盡遠漸漸發散的思緒又合攏到了一處,稍稍沉吟,才接著答道:「我其實是逃難來的,至於具體原因並不清楚。」

    十四年前那場令他惶恐至極的變亂重新擠進腦海,他幾乎沉浸其中,聲音冷得像掛著冰坨子:「我只記得那天,3822年11月14日,下著大雪,整個暗堡都是一片慘白。

    「當時,我剛吃過晚飯,正打算去庭院堆個雪人,卻突然看到母親一動不動地站在院牆鐵門正中間。她衣服上積了厚厚的雪,不知站了多久,臉色都凍得跟雪一模一樣

    「那天,她本不該在城裡。她和父親月初隨科考隊遠行,說好了要到月底才回來。不過當時,我一個四五歲的孩子,怎會想到有哪裡不對勁,母親能提前回家,我已經很開心了。

    「我跑去抱住了她,問她什麼時候回來的,有沒有帶禮物。她卻什麼都沒說,通紅的眼睛眨也不眨,只顧盯著我看然後,她忽然抱緊了我,把我塞到她厚厚的羊絨斗篷里,裹著我不讓亂動。

    「我什麼都看不見,只知道她用力抱起我,緊跟著就是一陣急促跑動,晃得我頭昏。她一直不鬆手,斗篷里又悶又熱,憋得我喘不上氣,迷迷糊糊就昏了過去再睜眼時,已經到了空港。

    「在那裡,我第一次見到他們」盡遠說到此處忽然一頓,轉頭看向舜,眼神中帶著不言而喻的哀傷。

    舜非常清楚他口中的「他們」究竟是誰——盡遠的那對養父母,來自北聯邦的商人,斯諾克夫婦。他們的身份本無疑點可言,但在盡遠真實的身份暴露之後,顯然就並不那麼簡單了。

    「他們是我父親族中的遠親,遠到從來不登門拜訪的那種」盡遠分明看著皇子漆黑的眼瞳,視線卻又像穿過他,捕捉到時光中另一個消失的身影,「我不知道母親為什麼會選擇他們來做我名義上的養父母。當時的我,根本連發生了什麼事都一無所知,昏昏沉沉地,就連著行李箱一起被塞了過去。

    「他們似乎早就定好了契約,沒什麼意外反應。只是出發前,母親又抱緊我說了很久我把臉埋在她的兜帽里,她貼著我的耳朵說話,說得又快,聲音又輕,不讓別人聽見。

    「現在想來,她究竟說了什麼,其實大部分我早就忘了。只記得最後,她一個字一個字地重複說了好幾遍:你一定要記住,從今天開始,你再不是我親愛的雷格因,你是盡遠,盡遠·斯諾克」

    低沉的敘述聲戛然而止,那雙碧綠眸子忽然一暗,調轉方向隱到了濃烈的金色陽光下。

    氣氛在靜默中漸漸趨向凝固,直到舜一句轉移話題的追問響起:「你父親他」

    「他應該是在那年去世的」盡遠飛快打斷了問話,「自從我來了京城,就再沒他的消息。後來是母親告訴我,他早已不在了。」

    皇子聽罷頓在那久久沒出聲。盡遠的聲調十分平穩,毫無波瀾,但他還是聽出了暗藏其中的,那股深刻於血脈的哀傷。

    他幾乎可以勾勒出當年那個幼小的孩子,在一場不知底細的大難中失去了父親,又被母親強行送往異國,該是怎樣一種孤獨和無助。這或許,就是他以冷麵示人的原因吧

    舜怔怔看著湖面,被無數道閃亮的波紋耀花了眼,剎那恍惚,竟仿佛回到了那年和盡遠初次相逢時的一幕。

    他為什麼會興起念頭去見這個陌生的異國來客呢?緣由早就忘卻,但這人給他的第一印象卻如篆刻般,始終牢牢印在腦海:分明是在陽光籠罩下,卻冷得像塊冰,還帶著鋒利的刺!


    那個縮在學院教室角落裡的小少年,根本對他皇子的身份沒有絲毫敬畏,只是冷冷地,帶著敵意地看著他,就像在看一個貿然闖入的笨手竊賊,就算聽到他的自我介紹也不加理睬。

    他從未見過這樣冷漠的同齡者,一時好奇,就更興起了想要去接近的念頭,只是每次都碰了一鼻子灰。

    後來,情況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化的?

    對了,是因為聖塔考察期過後,終於准許這個剛覺醒神力的孩子入塔,選定一名老師跟隨著修行。但他卻並不想和「新認識的朋友」分開,才誇下海口,要讓「最厲害的」葉遲師父收他為徒

    得益於母親的暗中幫助,這件事進展得異常順利。然而讓他不解的是,雖然拜入了葉遲師父的門下,這個小少年依舊沒顯出半分喜色,反而愈發冷漠寡言。

    原本滿心期待著誇讚,卻被當頭澆了一盆冷水,就算是成年人也藏不住火氣,又何況稚齡孩童。

    於是他真的生氣了,不想再去理睬那傢伙,除非對方先來道歉就算如此,也未必會原諒。反正,想要和堂堂皇子結交的人遍天下都是,可不在乎區區一個盡遠。

    兩人的關係就此急轉直下。

    再後來,就得到了盡遠的養父母雙雙遇難的消息。他還沒決定是否要去慰問,自己的母親竟也無故離去,再沒回來過

    那個時候,兩人都深陷在同樣不可彌補的悲傷中。但讓人沒想到的是,那個冷面相向的小少年得知了皇后的「死訊」,卻反而向他率先伸出了援手。

    他至今不願回憶那段讓他在悲傷中絕望的時光,卻從未忘記過,這個異國來的朋友,在那時,曾帶給他多少彌足珍貴的慰藉

    金色的陽光充斥了整個空間,溫度越發和暖,清新的空氣甚至都變得有些悶熱。但舜的心中卻並未感受到那樣火熱的溫暖,反而越發透出寒意。

    一晃眼,十幾年過去了,然而直到今天,他才得以真正了解這位最「親密」同伴的過往。如此坦誠相談,兩顆心本該靠得更近,但舜此刻感覺到的,只有更深切、更無助的迷茫。

    是呀,就算知道了一切又如何?往日的欺瞞所造成的裂痕反而在這真誠中顯得越發清晰,越發可憎。事實都明明白白放在了眼前:這樣一個他從未懷疑過,甚至願以性命相救的人,卻是個根本信不過自己的撒謊者。此人帶著假面,在他身邊十數年,如今的他已然分辨不清這人真正的模樣,今後的路,究竟何去何從?

    皇子心中愁腸百結,面上卻板得死緊。盡遠從回憶中醒覺,立刻朝他看了一眼,見他眉頭深鎖,以為還在沉思,正要繼續說下去,就聽到一聲呆板如機械語調的輕問:「你打算,什麼時候,回北聯邦?」

    「我」槍衛士驚愕地瞪大了眼睛。回北聯邦?他已將前因往事都一一告知,難道舜還是不願意原諒自己!?

    他有些慌亂,氣息漸促,臉上竟都浮起了一陣青白。舜看著他這般失措神情,沒有半字寬慰,只是咬著牙,死死盯著他不放。

    這一瞬間似乎十分漫長,其實眨眼即逝。盡遠變了幾番面色,而後迎向舜似乎帶著審判意味的眼神,決然說道:「我不會回去的。」

    那個陌生國度再沒有讓他留戀的理由,只有無數痛苦回憶。就算舜不原諒他,就算放棄此刻東宮侍衛長的地位,他也絕不會離開這片賦予他新生的土地,離開值得他付出所有信賴的朋友!

    不回去?不回去舜並未生出絲毫喜色。不回去又能怎樣?信任的基石一旦打破,真的還有可能回到從前那樣默契的狀態嗎

    盡遠立在波光搖盪的小湖邊,目光炯炯看著皇子,碧綠眼眸迎著陽光,有種堅定的意志在閃動。

    舜竟不願再去面對那帶了期許的目光,硬是背過身,沉默了好久,終於低聲說道:「自古皇家傳統:每位皇子須確定一個合適人選,擔當自己的侍衛長這個人,是皇子的護衛,更是他的好友、夥伴、知己,是他除親人之外關係最密切的人。皇子和侍衛,是必須,互相全心全意信任著對方的」

    他話音一頓猛地轉身,凝視著盡遠的臉龐,黑瞳中極快閃過幾分忐忑:「可是現在,我不知道還能不能,還該不該再信任你」

    細碎的風聲將他想說卻未說出的話全掩在了迴響中。

    盡遠木然與他對視著,半晌沒有回答。信任他早已將完全的信任交付給了眼前之人,可是又該如何讓對方確鑿無疑地收到呢?

    他不知道答案。

    他本就不擅長用言語去打動人,甚至多數時候,他都絕對奉行少說多做的原則,不輕易開口。就算是當年,他想去安慰那個與他同病相憐的小皇子,也絕沒有訴諸於半句溫聲細語,只是用行動表露出包容和理解罷了

    那個時候,因為養父母猝然離世,而親生母親卻又像是拋棄了他一般,遲遲不見消息,他都已陷入了絕望,甚至自暴自棄地認為自己不被任何人所需要,也不被任何人所理解。

    他頑固地封閉在冷寂的世界中,不再去回應外界感召,直到聽聞了皇后的死訊。

    可是,他為什麼會想要去安慰那個人?

    明明已被現實的困頓壓垮,明明兩個人的關係已僵持到形同陌路,為什麼?為什麼還會興起這樣的念頭,走到皇宮後殿那個偏僻的花園,找到那個躲在陰暗中哭泣的小小身影

    或許,是因為他經受過了太多失去親人的痛苦。他不願那個總是帶給他溫暖笑容的小少年,和他一樣沉淪在孤獨冷寂的絕望中。

    或許,是因為他實在孤獨了太久。而此刻,他似乎找到了一個同他一樣,被命運刺傷,被親人拋棄的同伴。

    又或許他一直都在渴望,渴望著得到一個能真正理解他的朋友。

    不管怎樣,他邁出這步之後,一切都變得不同了。他不再是那個孤獨殘喘在京城的異客,不再是那個冰冷世界的獨行者。他有了新的生活,有了可以傾訴的對象,有了值得依靠和信賴的摯友。

    他開始像個真正楻國人一樣,沐浴在京城這片神賜的光芒下,甚至成了東宮侍衛長,未來的御前統領,太子殿下最倚重的臂膀。而這一切,都是那個曾經孤僻的少年從未能想像的。

    未來似乎一片光明,然而在這光明背後,那個無法抹滅的過去卻又像陰影中的毒蛇,死死鎖著他的脖頸。

    因為他的身份自始至終都是假造的,盡遠,也根本不是他的真名這秘密如跗骨之蛆,隨著他所接觸的人群慢慢集中在帝國頂層,也就此成了他心中必須永遠埋藏的炸彈。

    他無法想像,萬一萬一他的真正身份被曝光,所有人都發現這個表面忠直的東宮侍衛長原來竟有一層暗中來往的秘密網絡。到那時——正如母親多次提醒的那樣,他該用什麼理由去向舜解釋!?

    他並非不信任自己的摯友,相反,他太過珍視現在得到的一切,害怕揭露出真相之後,又只能重新變成那個封閉世界中孤獨的旅者。正因這發自心底的害怕,讓他根本開不了口。

    他背負著沉重的枷鎖前行,越發小心翼翼,更為隱瞞所導致的內疚,總是盡最大的努力輔佐皇子,履行著自己當初的誓言

    誓言盡遠的腦海中忽然閃過那場在東宮舉行的宣誓儀式。正是在那儀式之後,他才決定徹底忘卻原本的身份,以盡遠之名守護在太子殿下身邊!

    這仿若重生般的轉折點,陽光下鏗鏘有力的心跳聲,時至今日,他再次回想,仍覺如夢似幻。但那段誓言,卻如此真實地烙印在他記憶中,沒有片刻忘卻!

    盡遠不由自主地整肅面容,右腳一曲,單膝跪在皇子身前,手中白光一晃,便用空間之力化出一柄浮著聖潔光芒的短劍。

    他右手緊握劍柄保持能量,左手一托,將這神力之劍舉過頭頂,透過那劍上白光仰視著舜,就像當年成為東宮侍衛長時一樣,一字一頓宣誓:

    「以吾手中之劍為憑,在此立誓:

    臣,盡遠,願奉太子——舜殿下為主君!

    以吾之名,傳其嘉望;以吾之身,護其永康。

    以吾之血,鑄其榮光;死生相隨,禍福同當!

    楻天厚土,日月為證!但有半點違背,盡遠必誅於此劍之下!」

    金鐵般的錚錚誓言一字不落敲進了舜的耳中,震得他幾乎產生了時光回溯的幻覺。眼前這一幕和年少時經歷的那場儀式簡直太像了,同樣燦爛的陽光,同樣堅毅的面龐,同樣讓他心潮澎湃的誓言

    他直盯著那柄白光灼灼的神力短劍,還不知該如何回應,身體卻不由自主地按照程式往前一步,將他的雙手送到劍下。他下意識握住了光劍,那溫和的力量一如既往,沒有對他產生絲毫抗拒,就像是他自己凝聚出的一樣。

    他曾無數次被庇護在這白光之下,無數次被它的主人掩在身後,無數次的親手觸碰,而從沒有一次受到過反擊——哪怕僅僅是無意中的神力威懾。

    他想起那無數個夜晚總是送到手邊的滾燙茶杯,想起無數次耳邊迴蕩的輕聲勸阻,而後又是無數次的相互妥協。

    十年以來,兩人間有太多的經歷,太多的喜悅和悲傷,而從未有一次發生過不可調和的矛盾。如果不是這樣一個信守誓言的同伴在背後支撐,他真的,無法如此順利走到今天

    舜靜靜看著那張神光掩映下的臉龐,恍惚間竟與十年前的冷漠少年重疊在了一起,令他不由手中一緊,將短劍猛地一提,從對方手中接過。

    是呀,他所認識的盡遠,不正是這樣一個人嗎?總是不太會說話,只在背後默默守著,就算偶爾失去聯繫,也一定會最快地找到自己。他忽然意識到,其實這十年來,那個缺乏安全感又渴望溫暖的孤獨少年,從未曾改變過

    神力劍失了能量來源,轉瞬就散作無數飛蟲般的熒光,繞著他手心打轉。他這才回過神,頓了良久,終於長嘆道:「你該早些告訴我的。」

    「我知道應該早些告訴你」立誓者緩緩站起身,看著皇子手中逐漸消散的白色光點,低聲喃喃,「可我是盡遠,不是雷格因我不想再提到那個名字,不想再回到過去」

    盡遠的尾音有些發顫,似乎飽含了痛苦。皇子看著那雙略顯無神的綠瞳,想起剛才聽到的那些悲傷過去,正與他最初的猜想不謀而合,心中雖為之酸楚,卻也終究多了幾分釋然。

    既然對方的隱瞞並非是因為不信任自己,那還有什麼可糾結的呢?至於身份這點小事他忽然抬手用力拍在盡遠肩頭,朗聲說道:「不管你的名字怎麼改變,我只會記住:你是盡遠,是我選中的守護者,是未來的殿前統領你永遠都別想回到過去。」

    盡遠猛地抬頭,怔怔看著這個自己宣誓守護之人,感受著從那雙黑瞳中透出的,不可改變的執拗。自從兩人鬧出矛盾以來,這還是舜第一次如此明顯地表達出寬慰之意。

    手掌上的溫暖從肩膀直傳到他心中,他忍不住嘴角上揚,卻說不出什麼像樣的話,只是用力點了點頭。

    舜看著盡遠嘴邊那抹極罕見的笑意,心裡也隨之多了幾分欣喜,又繼續說道:「即便你真的」

    「我絕沒有!」盡遠高聲打斷了他的話。

    皇子被他嗆得一愣,片刻後,終於也透出了笑意。

    「我知道。」他淡淡一笑,昂起頭望向湖面那片粼粼波光,「我的意思是,就算你真成了雷格因,也不必懼怕任何人」

    他轉回頭,異常認真地看著盡遠的眼睛,一字一頓:「因為不管發生什麼事,在你身後,永遠都會有我這樣一個朋友。」

    盡遠為他這近乎誓言的許諾所感,鼻子都有些發酸,心中更是激盪,一時竟說不出話,半晌後才顫著鼻音,「嗯」了一聲。

    明明是晴朗熱烈的聖地森林,硬是被他倆這番長談添了許多感傷的氣氛。

    舜瞧著他神色漸漸安穩,忽然想起一事,順便扯開了話題:「對了,有件事我還得跟你說一聲。其實你的身份,父皇他們早就明了」

    「我知道,雲師兄昨天已說過這事。」

    舜沒料到他竟曉得這事,眉梢一抬,隨後又眯起眼睛掃過來,佯作生氣地冷哼一聲:「上上下下這些人,該知道的都知道了,偏偏瞞著我!」

    槍衛士見他又動了火氣,趕緊補救:「今後不論何事,一定先說給你聽。」

    這仿佛安慰孩子般的語氣讓皇子一陣無言,隨即搖頭失笑,卻也總算將那片在心底起伏的不爽給撫平了。

    既然已把話都說透,他也不想再糾結於這點彆扭,稍稍定了定神,便如往常般輕聲吩咐道:「既如此,你等會兒隨我一同回宮吧。這場大亂鬧得滿城惶恐,要讓局面安定下來,只怕得忙上一陣子。」

    「好。」盡遠順從點了點頭。

    「你這些天不在,東宮諸多內務我也無心打理等忙過這陣子,還得好好整肅一番,以備明年春祭之事。」

    「嗯。」

    兩人終於重歸於好,又繼續說了些昨夜大亂中沒能提及的前後經過,氣氛正越聊越開,忽然聽見遠處一聲厲喝:「你想做什麼!」

    兩人循聲看去,人群不知何時全圍在了對面湖邊,入目都是隨風鼓盪的墨綠長袍,袍上繡著的怪異植物穿插交織成一片網,遮得密密麻麻。

    舜依稀記得那正是玉王所在的位置,心頭一震,有了點不好的預感,立刻拉著盡遠的胳膊快步奔了過去。

    他人還沒到,只見裡面一團綠光沖天而起,緊跟著又是一聲沙啞的譏諷:「哼,好威風的玉王殿下,怎麼現在啞巴了?往後退!少在這兒裝模作樣!殺身之仇,老師是記不得了,我葉續可絕不會忘!」

    舜聽著苗頭似乎不對,又見人群內綠光閃爍,極似神力爭鬥,趕緊大喝一聲:「都別動手!」

    前方人群聞聲全轉過了頭,個個臉上都是一水的綠色魔紋,看不出表情差異。見是皇子趕到,他們也沒啥反應,只是依次避開通路,默默將這二人讓了進來。

    舜擠進圈內抬眼一看。這湖邊草地上已竄起大片黑綠長藤,藤上遍布匕首似的尖刺,就跟被激怒的章魚般伸長無數觸鬚,張牙舞爪。葉續大使就立在最頂部的刺藤上,頭髮被神力激盪沖得豎起,虎目圓睜,牢牢護住身後的小少年。

    在他們對面的湖岸,玉王一身黑袍迎風而立,像個守在河邊的隱士,面龐卻隱入了豎起的兜帽內,再如何分辨都模糊不清。

    舜不知他們因何鬧了矛盾,先朝那少年長老投去一眼,確定他未有任何異常,才沉聲向葉續發問:「怎麼回事?」

    大使死板著臉還沒說話,玉王卻一聲不吭就邁步往前走了過來。漫天的綠藤毫不客氣就要往他身上抽去,礙於皇子的急聲喝止,只能停在他身側舞動,隨時準備攻擊。

    「凌叔你有話便直說吧。」舜兩步搶到前面,冷冷看著黑衣領主,不讓他再靠近一步。

    他這一攔,玉王還真就停了下來。他背著雙手又默立片刻,才從腰帶內側取出個掌心大小的密封寶盒,往前一遞。

    皇子掃了一眼,上面塗了厚厚的紫紅色防水漆,連點花紋都沒有,猜不出裝得是什麼。他眉頭剛一皺,盡遠已探出身將那盒子取了過來,小心撥動機關,一團嫩黃色的神光頓時撲入眼帘——那盒中竟是枚似暖玉雕成的小樹葉,在光中纖毫畢現,栩栩如生。

    「此乃我王府秘藏,得自八百年前的守護者所賜,隨身佩戴便有清心凝神的奇效。今日,就藉此機會轉贈給」玉王低沉的聲音忽然一頓,再不說話,抬手往小少年的方向一比,轉身昂首就走。

    眾人哪裡能猜出他上前來居然是要送禮,來自「敵方」莫名的善意令人倍感荒唐,不知該如何應對。一聲軟軟的童音突然傳出,卻讓那人腳步為之一滯。

    「我,認得」少年長老一晃眼就站到了木盒邊,踮起腳尖,瞪著無邪的大眼睛朝那片小樹葉直打量。

    盡遠趕緊半蹲下來,將玉質葉片往他跟前一湊。小少年也不客氣,隨手取了出來,又好奇地瞅了幾眼,突然一張嘴,就這麼把它吞了下去。

    旁邊的皇子和葉續大使看得直瞪眼,完全來不及阻止,那樹葉就化成水一般被他給咽了下去。

    小少年並不覺得自己做了什麼危險之事,砸吧砸吧嘴又轉過身來,茫然望著那個黑漆漆的身影,定定吐出兩個字:「甜的。」

    這區區二字就像是對玉王這番善意的最大褒獎,他竟站在那兒出神了片刻,才微微點了點頭,沿著湖邊走遠了。

    少年長老轉頭就把這事給忘了個乾淨,繼續帶著從屬修士們,按部就班播撒著綠色神力,仿佛有種來自血脈的意志,定要他將這片土地完全恢復原樣。

    舜拉著葉續大使又說了幾句話,勸他顧全大局,不要在此災禍臨頭之際另生事端,才放其跟上隊伍的步伐。再一回頭,盡遠已如往常般熟稔地湊了過來,壓低聲音建議道:「我瞧玉王好像很有幾分悔意,不然,就趁現在去問問他那古怪藥劑的底細?」

    皇子略一琢磨,雖然不相信那傲慢頑固的皇叔會將實情相告,不過他看起來似乎真因冕下的「禁足令」消磨了些脾氣,試試倒也無妨。他轉頭一瞥,黑袍身影已快走到另一側湖岸,便帶上盡遠追了過去。

    腳步聲匆匆掃過草地,還沒靠近臨湖而立的黑衣領主,就聽帶滿冷意的低喝遙遙刺來:「本王沒心情陪你們廢話,有多遠滾多遠。」

    腳步聲頓時戛然而止。

    即便對方惡語相向,舜依舊不願放棄機會,遠遠朝他呼道:「我們別無他意,只是想問問墨的下落。」

    直接問話只怕他不願開口,皇子反應極快,微一沉吟就變了理由。

    玉王聽他問起墨果然身形一定,望著湖面沉默了幾秒,冷哼一聲:「與你何干。」

    「我只想知道他是生是死。」皇子緩步走上前,看著湖面上不停晃動的金光,表情冷淡,「我奉命徹查此案,所有牽涉之人,包括你在內,都和我脫不開關係。」

    黑衣領主聽罷都沒什麼反應,盡遠趁勢跟上前來,謹慎地護在舜身側。這本是悄無聲息的動作,玉王卻突然一轉頭,瞧見兩人主從相隨的樣子,也不知是否想起了那不討喜的王府護衛,撇過頭去又哼了一聲:「他就在這湖底深處,是生是死,就看他造化如何。」

    湖底深處難道是借這聖湖之力療傷麼?皇子下意識往湖面細細看了幾眼,自然沒瞧出半點異樣。他很快收回目光,心知再想問細節絕無可能,只和盡遠交換了個眼神,考慮著該如何轉開話題。

    三人聚在湖岸都不說話,過了半晌,反倒是一副傲慢姿態的玉王先開了口,冷笑一聲嘲諷道:「你可真是好大的心氣,當此之際,不去陪著皇帝養傷,反倒有功夫在這跟本王閒扯。」

    「傷?什麼傷?」舜聽到這個字頓時從思緒中驚醒,愕然轉頭,緊張地盯住那片黑兜帽掩蓋下的面龐。

    玉王卻半點不著急,慢吞吞抬頭掃了一眼光芒四射的湖心聖樹,又是一聲不屑輕笑:「他竟沒跟你說?哼,你以為強自引動聖塔契約,不必付出代價麼?」

    契約皇子突然頓悟,莫非昨晚那漫無邊際的鋼鐵領域,竟是父親借用聖塔的力量才得以施展!?難怪他僅才支撐了數分鐘就陷入了力竭!可轉念一想,昨晚去皇宮時,似乎也並未見父親顯出任何異樣啊

    他一時不作聲,盡遠可牢記得舜也引動過契約,又聯想到方才少年長老口中所言黑氣,眉心一顫,急上前追問:「會有何種代價?」

    玉王輕蔑掃了他一眼,根本不回答,昂首轉身,面朝那顆大樹不緊不慢走去了。

    皇子第一反應想的是自己父親,盡遠卻一心只想知道舜身上的守護契約究竟有什麼副作用。他正要不管不顧地追上去再問,舜卻匆匆比了個離開的手勢,便朝森林入口處疾行。他如何能任同伴一人獨往,只能快步緊隨,得空朝後一瞥,那「罪惡之源」已悠然站定在樹下,一矮身,竟打坐冥思起來了!

    舜對盡遠的焦急苦惱一無所知,他如今只想儘快趕去皇宮,親眼看看父親是否真的受了傷!他憋著這口氣筆直向前沖,眼看那發光的傳送處將近,一抹嬌小的紫色身影卻突然闖進了他的眼帘。

    那是彌幽?

    多日不見的女孩披著一身淺紫色的小睡裙,外套長長紗衣,在金色的陽光中隨風飄擺,像極了不食人間煙火的遠山精靈。她肩頭還站著那隻從不離身的大白鳥,幾乎縮成個圓球,雙眼緊閉貌似睡著了。

    女孩正凝眸遠望著湖心的碧綠聖樹,聽見腳步聲響,忽然一轉頭,看到舜和盡遠兩人停在不遠處,嘴角竟露出了一抹淺淺笑容——全不似她往常那樣,呆滯到對一切都無動於衷。

    她像是一早就知道這兩人會來靜謐森林,特意在此等候,可真見到人又卡了殼,不知能說什麼。她看著那兩個本該熟悉卻又異常陌生的青年男子,木立了片刻,紫瞳中萬千糾纏的心事一閃而沒,只留了一聲輕輕呼喚。

    「好久不見,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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