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還在安慰他的秦牧不受控制被朝外拉扯而去,江循下了死力想要留住秦牧,可他體內如海洋般澎湃的靈力已經消失殆盡,只餘一縷水上浮萍,飄飄蕩蕩,氣若遊絲。
他用僅能操縱的這縷可憐的靈力,糾纏牽絆住了秦牧的魂魄。
江循竭力睜大了雙眼,看向玉邈,想確認他是假的,是應宜聲偽裝的,是魔道之人偽裝的……
但是他卻清清楚楚地聽到了玉邈的聲音:「……放開。」
江循怔愣了許久。
……真的……是玉邈啊?……
他還沒有死心,即使在悟仙山體驗過的聲道堵塞感再度襲來,讓他每說一個字都如吞吐刀片,他的眼裡還是閃出了喜悅的光芒,一字字力保自己說得清晰明白:「你找到讓阿牧活下來的方法了,對嗎?」
玉邈沒有回答。
……但玉邈同時也做出了回答。
江循眼裡的希望像是被一潭黑水吞沒了進去,所有的希冀終於變成一丸黑水銀,死黑無瀾。
只在一個小小的停頓過後,他瘋狂地掙紮起來,在他掙扎間,大片大片的靈力倒刺楔入他的血管,刮破他的肺腑,他也不肯停下,用泛著血的聲音竭力嘶喊:「玉邈!玉觀清!你答應過我的!你明明答應過我的!」
「循哥!」
一聲帶著哭腔的呼喊聲讓江循安靜了下來。
他懸在空中,俯首看向從不遠處的林木後閃出的秦秋,她用那樣絕望悲傷的目光盯著自己,口中發出低低的喃語:「……循哥,放手好不好?」
江循渾身僵硬,他想說什麼,他想提醒秦秋,秦牧是你哥哥,還魂陣只能保他三日壽命。三日之後,天上人間,生前死後,奈何橋畔,茫茫天涯,從此再無相見的可能。
但是話到嘴邊,江循卻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她還會不清楚,秦牧是疼她她的兄長嗎?
她太清楚了。
而她出現在這裡,是接受了,認命了,不打算再做任何反抗了。
……
……我不放手,我不認命!
紅楓林里的事情,紅楓林里的無能為力,絕不會再發生第二次……
但是,秦牧在遠離他,一點一點地遠離他,而且不是因為陣法本身,而是秦牧自己在用他僅剩的靈力,切割著江循與他之間僅有的那一脈聯繫。
江循顫抖著,口中呼出的白氣都是顫抖的。
他不能想像今後沒有人在夜裡同他說話,他不能想像那個一直囉嗦著嘮叨著心靈雞湯的人這麼消失掉,他不能想像三日之後的秦牧在他眼前化為飛灰的場景。
他想都不要想!
……可是,身不由己。
一線牽絆著兩人的脈絡,「啵」的一聲從中斷裂,江循的心臟像是硬生生被掰下了一個角,短暫的麻木過後,劇烈到讓人難以承受的痛在他的胸腔里炸裂開來。
他耳畔飄過了最後一句話。
來自秦牧的最後一句話。
「小循……我走了,不要怕。」
江循猛然捏緊了右手,那裡卻空得像是他此刻的心,被一陣大風呼啦啦刮過去,帶走了內臟,骨骼,血肉,只剩下一具蟬蛻一樣的空殼。
他空殼一樣的表情或許是嚇到了秦秋,小傢伙仰著臉,看向江循,渾身發顫,口中不住重複:「循哥,很快好了,很快不疼了,不會再疼了……」
這些話榨乾了她幾乎全部的精血,她很快力竭,倒在了另一個人懷裡,輕聲啜泣起來。
扶住秦秋的是紀雲霰。
江循的眼前被絢爛的光影覆蓋,層層疊疊,像是被弄亂打翻的油彩,幻境爛漫,但他依然一一辨明了林間閃現而出的人影。
玉邈。秦秋。展枚。展懿、樂禮。紀雲霰。
……還有宮異。
看到這些人,江循因為疼痛而混沌的思路突然像是找到了一個集中的爆發點。
他的瞳孔陡然放大了。
他記起了很多事情,發現了很多事情,也想通了很多事情。
——為什麼他會輪迴一百三十二世仍不得解脫?
——明明第一世的江循已經找齊了所有的神魂碎片,恢復了銜蟬奴的神身,為什麼還是會死?
眼前看到的七人,讓江循終於想明白,什麼是躲不過的宿命。
……能讓他連續一百三十二世都躲不過的宿命。
在一開始,自己在全無前世記憶的情況下進入《獸棲東山》,在曜雲門中慢慢接受這個世界的設定,慢慢熟悉,慢慢成長,最終與那些人締下深刻的關係。
——每一世都是這樣。
自己的身份本是假的。應宜聲為了獲取自己的肉囊,等自己長到與應宜歌同歲時,便會向秦道元託夢,自己的身份會被揭破。
——每一世都是這樣。
自己被玉九護了一百多世,當然,也給東山帶來了一百多世的麻煩。子如命卻蒙受喪子陰影的秦道元不會放過自己,也不會放過東山。其結果,必然是自己為了不拖累東山眾人,從東山逃離。
——每一世都是這樣。
事情鬧得這樣大,仙界不可能一點兒消息都得不到,因此,不管玉邈有沒有把自己是銜蟬奴的事情稟告仙界,仙界都會知曉自己的真實身份。
——每一世都是這樣。
一旦自己的銜蟬奴身份為仙界所知曉,仙界便絕不肯讓這股無法掌控的力量繼續在人間遊蕩。且幾個重要的修仙世家未來或現任的繼承人,都和自己關係篤厚,仙界為了敲山震虎,自然而然會將封印自己的任務交給他們。尤其是交給玉九,這個當眾宣布是他道侶的人。
——每一世都是這樣。
應宜聲一切的行動籌謀,最終目的都只是為了引出自己。他身邊可信賴之人,唯有一個豢養至今的太女,因此他會派出太女引誘自己前往悟仙山。而自己為了周遭人的安全,總會在棲身處周圍設下幻境。自己的法力已經遠超太女,所以,太女撞入自己的幻境當中之後,自己為了廢除應宜聲的羽翼,定然會廢了她的金丹。
——每一世都是這樣。
喪失了金丹的應宜聲,定然會找一個替代品,而殷家一直在追蹤太女的蹤跡,而太女為了誘出江循,把自己暴露得太過徹底,殷氏定會派人來抓她。這也意味著,殷家兄弟,哪一個運氣不夠好,都會淪為太女的替代品。
——每一世都是這樣。
自己對應宜聲戒心滿滿,因此不會中他設在悟仙山中的釋迦法陣。
——每一世都是這樣。
但是,江循永遠不會防備玉邈。
——因此,每一世,每一世,每一世都是這樣。
重蹈覆轍。覆轍重蹈。所有的巧合,最終都落在了那個必然的結局之上。
自己……會被封印,然後死去。
之所以會產生這樣的想法,是因為江循突然發現,當年與他們同去廟會,蛇瞳老人所預言會殺死他的人,幾乎在今日都重聚在了這小小的冬日樹林裡。
秦秋,宮異,展枚,樂禮,包括他認為最不可能殺死自己的……玉邈。
……釋迦陣法,這個釋迦陣法絕對有問題!
他覺得自己的身體裡像是有一隻怪物,左衝右突,四處破壞,直到他的臟器全部損毀才肯罷休,他想叫,想喊,想哭,想抱住玉邈,想讓他把這一切都停止下來,但是……做不到。
他的五感皆被抹消,扭曲,口不能言,目不能視,翻絞的刺痛讓他忍不住凌空嘔出一口血來,血噴盈尺,灑在七件法器所構成的金光陣內殼上,沿著那有形的靈力罩內壁緩緩蜿蜒流下。
宮異看得心驚肉跳,這半年來他為了找回亂雪一直流落在外,甚至在昨日,他才知道這個計劃的全貌。
他本以為這是個簡單的法陣,可見江循痛苦至此,宮異整個人都僵了,忍不住轉頭去尋求答案:「……這,這真的可行嗎?我怎麼看著……」
秦秋也是看得心驚膽戰,聲音都低弱了幾分:「……我拿老鼠、拿豬狗,拿幾個自願的仙家弟子嘗試了數次,次次無恙,應該只是封印中較為痛苦……」
然而,話音未落……
「砰——」
一記劍光直砍在了那封印的拱形金光外殼之上,卻並未對這金光產生半分的損毀,來人眼見一擊不成,索性棄了劍直撲向了罩殼,用拳頭直直砸在其上,沒搗兩三下,拳間是一片血肉模糊。
宮異看清來人面目,嚇得臉都白了,三兩步跑上前去抓緊他的胳膊:「亂雪?!你跑哪兒去了你!我找你找了好……」
亂雪一把抓住了宮異的肩膀,手指猛然用力,嗓音裡帶出了無比明確的哭腔:「……公子……我家公子……救,救他……」
宮異知道亂雪是誤會了,把他掉落在地上的青鸞劍撿起,塞回他的手上:「我們不是……哎呀,這個陣法是救你家公子的,你不要擔心,不會出事!」
亂雪卻壓根兒不信,急得眼圈兒發紅,眼角已經泛起了潮意:「公子,公子他很疼……他不好,他一點都不好,放他下來……」
抓住救命稻草似的,亂雪雙膝跪地,抱緊了宮異的腳,渾身簌簌發顫:「求你了,履冰,履冰我求你,放我家公子,我,我求你啊……」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江循奇經八脈皆被清洗一遍,體內被水泵一般的巨力抽緊,壓縮,將他所有的靈力無限壓縮至一個小小的點,推送至他身體的一個死角,像是一顆恆久的鑽石,凝固在那裡,恢復了死寂一片。
釋迦陣法,封神囚魔,一陣既成,再無轉圜。
江循脫力地從半空中墜落在地,面朝下倒伏在雪原當中,一動不動,一身雪做的袍服盡數化為飛雪,被一陣朔風掠至天際,再不見蹤影。
一時間,在場眾人皆不知心中是悲是喜,亂雪倉皇之間竟連站都站不起來,手腳並用地想要往江循那裡爬去。
突然間,變故陡生。
空氣中浮動著的一道透明氣流也向江循掙扎著靠近,但是,在他接近亂雪身側時,像是被某股冥冥之中的力量牽引著,它連抗拒都來不及,便被猛然拉入亂雪的體內。
亂雪的動作戛然而止。
像是被一記從天而降的重擊敲中了後腦勺,亂雪頃刻間滾翻在地,原本屬於異族人的瞳孔間閃過無窮的詭異光彩,他像是極痛的模樣,一口咬破了唇,蜷成一團,用血肉模糊的手掌狠狠抱住了頭,用幾乎要把頭蓋骨捏碎的力道發瘋似的抓起自己的頭髮來。
這嚇壞了宮異,他撲在了亂雪身上,惶急地拉扯著他的衣服:「……怎麼?怎麼了?啊?」
玉邈顧不得這邊突生的亂象,疾步走向前去,從後面擁著江循微微發抖的肩膀,啞聲湊在他耳側安慰道:「好了,都好了。我們回東山去,我會想辦法復原你,我幫你找到應宜聲,搶回他的神魂,我會還你一個完完整整的……」
誰想,江循一把推開了玉邈,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立起身來。
他的面上,赫然浮現出一片恐怖的燒傷疤痕,漆黑髮焦,上有靈力附著,竟是真火所傷!
玉邈心中一突,還未來得及診他的脈確認一下發生了什麼,覺體內恍然一空,周身一滯。
他想要調動靈力,卻發現自己的身體……變成了一個靈力耗盡的空殼。
為什麼……為什麼?
而且這種感覺,很熟悉……
玉邈的視線漸漸模糊起來,像是有一片玻璃打碎在他眼睛裡,又粗暴地揉了開來,刺得他眼瞳生痛,但他很快驚恐地發現,有一種不可控的變化發生了。
自己的手背上,出現了被真火燎傷的痕跡。
——那夜在曜雲門中,自己從火場中救出江循,卻被火燒傷了手。江循用他的血讓自己復原如初。
手掌心裡,出現了被蟲草鑽破的血洞。
——在朱墟里,自己被蟲草戳穿手掌。江循則把他的手掌割破,握住自己的劍,再次治癒了自己的傷勢。
自己的胸口內空蕩一片,而胸口皮肉處,傳來了被亂石割裂的撕痛。
——在西延山中,自己為救江循逃出爆炸的祭祀壇,強行定格時間,致使靈力耗盡,又在亂石間背負江循爬行,胸口皮肉被石尖劃爛。
……一種極度恐怖的預感浮現在了玉邈心頭。
最糟糕的是,這異變不止發生在玉邈一個人身上。
東山上,玉遷與玉逄正在練劍,兩劍相碰,火雨四射間,玉遷的劍卻突然脫手落地,玉逄正興奮間,卻發現玉遷握劍的手不斷顫抖著淌下鮮紅的血液。
冬林間,亂雪的手上浮現出了昔日被真火燒傷的痕跡,肩膀上被含靈力場的箭撕裂的巨大傷口湧出滾滾的熱血,迅速濡染透了他的半副衣襟。
無名村里,收留江循的少女準備去雞窠里拾蛋,卻發現那隻瘸腿的母雞已經仰面躺在地上,沒了聲息。
——銜蟬奴,造物之神,神力天成。但若神力封印,便將收回一切由神力而成之神跡。
那麼這也意味著……
混亂,冬林中一片混亂。梢上積雪拂散一地,皚皚銀雪被人踩碎,留下斑駁的血跡。
江循拒絕所有人的靠近,拒絕所有人的攙扶,他跌跌撞撞地在山林間打轉,茫然地望向天邊一隻飛鳥滑過的殘跡。
但他什麼都看不到了。
他什麼都聽不到了。
神力回收,神跡皆滅,於是,他被神力治癒了無數次的身體,變得千瘡百孔,變成了一塊破布,變成了充滿死亡氣息的枯骨。
蟄伏在他體內的傷,像怪物一樣紛紛湧出。
被應宜聲的靈力反噬。
被魔道圍攻。
被浮山子在晚春茶會上一劍貫肩。
被祭祀壇中傾塌的山石砸上後背。
被祭祀壇中守戍的小妖一槍穿胸。
被割腕取血以供祭祀。
被朱墟中的怪物劃破腹部。
被蟲草鑽破足底。
被太女的真火灼傷臉頰。
被太女的魚鱗刀絞破肺葉。
被宮異揮劍割傷臉。
被太女所下的毒物「溫柔鄉」毒傷。
還有,一次次地割腕放血救人。
這些傷一樣一樣在變為正常人的江循身上恢復。
他身上如有火灼,眼前漆黑,耳畔蜂鳴。
失明,失聰,失去一切感官,只有刺骨灼心的疼痛伴隨著他,生命力則一點點流逝殆盡。
在絕對的黑暗之中,他怕得渾身發抖,只能不斷戰慄著,奔走著,呼叫著。
他在呼喊一個人。
「玉九!你在哪兒?玉九,求你……你在哪兒!!我看不見了……好黑,玉九,救我……」
但是,玉邈動彈不得。
耗乾的靈力挖空了他所有的氣力,他只能遠遠地看著,看著江循慌張著四處奔逃,一路走,一路滴血,看著江循一點點衰弱下去,看著自己被開膛破肚,看著自己的心肉被人一刀一刀剜去。
在一片黑暗中,江循再也走不下去了。
他累極了,累到動一下手指都困難,終於,他的雙腿一軟,朝前栽倒,卻跪在了一個溫軟的懷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