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無堂怔忡地盯著江循看,江循也就由得他上下打量,自顧自地整理衣服。
殷無堂雖說消瘦,但個子生得不小,肩膀也比江循稍稍寬那麼一號,江循正捉摸著那玉帶鉤的穿法,左肩衣服便順著胳膊下伸的弧線滑脫,露出明晃晃的半面肩膀。
在地洞裡養了三年,江循的皮膚有種缺乏光照的蒼白色澤,他正準備把衣服拉上,就聽得一記清脆的異物落地聲,下一秒,丟棄了翠竹杖的殷無堂便徑直撲了上來,掛在了江循的脖子上。
江循嘴裡還咬著衣帶,就被抱了個滿懷。
殷無堂的雙臂鐵鉗似的,雙腿卻又用不上力氣,江循猝不及防,被他拉著一起跪倒在地。
此時江循唯一的感覺是……太瘦了。
一把孱弱的骨頭正掛在自己身上,埋首在自己胸前,就像是一道孤獨的影子。很快,江循胸前的衣服就有了輕微的濡熱感,那瘦得只剩下一層骨皮的肩膀上下聳動得很是厲害。
江循沉默了,他把手掌壓在殷無堂乾枯泛白的髮絲間,來回摩挲著。
……他還那麼年輕,但已經有了白髮。
殷無堂的聲音訥訥的,帶著一股顫抖的熱氣,隔著一層衣服,直接吹入了江循的心口:「你回來了。」
江循深吸一口氣:「嗯,回來了。不走了。」
聞言,殷無堂卻把自己的身體佝僂得更深了,右手死死地抓著自己原先丹宮的位置,把那片衣服捏得滿是皺褶,聲音細弱近乎於呻/吟:「太好了,我沒有害死你。我的金丹沒有害死你……」
江循愣了愣:「什麼金丹?」
殷無堂飛速伸手抹了抹臉頰,抬起臉來,笑得有點傻氣:「沒什麼,不重要了。你……」
可還沒等殷無堂再說些什麼,江循就把手掌輕輕抵在了他的丹宮處,覺察出那裡的空蕩後,他的眉頭輕輕一擰,一抹金色盛光霎時間自他掌心間旋渦狀湧出,像是暗夜中的一點流星。流星尾部掃出了一點明光,在殷無堂的瞳孔間濺出一朵星花,隨即徹底沒入了他死寂一片、毫無靈氣的丹宮。
他的呼吸陡然急促起來,抓住江循雙臂的手指也一根根收緊了。
在江循的掌心與他丹宮的接合點上,那片被強行剖出的靈光金丹飛旋著在殷無堂的體內重新誕出,靈氣順流,根骨再生。
就像是一幢年久失修的建築物,檐突腐朽,磚瓦頹圮,江循用心念催動,把那些旁逸斜出、廢棄荒舊的東西一樣樣剔除乾淨,將它重新變作閃閃發光的模樣。
——讓那個白楊一樣的少年回來吧。
殷無堂被粉碎過一遍的筋絡骨骼被流水似的金光輕撫而過,光過之處,裂紋和傷痕皆消滅不見,光潔硬朗如新。
江循用空餘出的那隻手輕輕撫摸著殷無堂的頭髮,指隙間露出了歷歷灰白色的頭髮,他貼在殷無堂耳邊輕聲道:「不管你想告訴我什麼,我先把金丹給你補上。」
治癒的金光在骨縫間流淌的感覺讓殷無堂的身體一次次止不住地痙/攣,他卻堅持努力睜大眼睛看著江循。
……第一次……不是因為吵架靠得這麼近。真好。
江循聽到了殷無堂低啞的、仿若夢囈一般的低語:「……我要是早一點遇到你就好了。」
江循並不作他想,只一下下有節奏地拍打著他的後背。
周身燥熱,靈力蒸騰,大股大股的汗水從殷無堂的前額涌下,即使被汗水漬了眼睛,他還是堅持盯准江循不放,喃喃道:「我要是早一點懂事就好了。……這樣你就不會那麼辛苦了。」
江循眉心一動,原本揉著他濕漉漉額發的手指轉而向下,蓋住了他那雙明亮的眼睛。
……往事不可追,不如期待來日。
江循壓低聲音,淺淺一笑:「說實在的,指望這些,不如指望我不要再死一回。」
雖然開了個玩笑,稍稍緩和了一下有些悲傷的氣氛,但他仍能感覺到,殷無堂還睜著眼睛,看著自己所在的方向,染著水霧的睫毛正小幅度地在手心裡掃動著。
他沒有進一步的親昵動作,也沒有更主動地貼近。
他只是這樣注視著自己。
……好像,僅僅只需要看著,他就很滿足了。
施法終了,他把瘦成一道影子的殷無堂抱上了床榻,蓋上了被子,順便扯了扯自己也被汗濕透了的衣服,笑道:「……算是還這件衣服的人情。」
殷無堂許久沒有體會過靈力在體內緩緩流涌的感覺了,陌生得有點嚇人,不過他還是盡力擠出一個笑臉,柔聲道:「……那我這件衣裳還挺值錢的。」
既然殷無堂的身體已經被治癒妥當,江循斜坐在床邊,單手支頤,腳踏在一方腳凳上,問起了正事:「兔子,這三年裡究竟發生了什麼?」
屋內一時無言。
朔風過境,掀起細細的沙石,拍打在窗間糊的明紙之上,驚地那一焰燃燒的燭火搖動起來,鮮紅色的火光被床邊的月籠紗分解,變成了一片斑駁氤氳的紅霧。
在這三年裡發生的事情太多了,殷無堂也是在前不久復甦後才聽幾個殷家子弟說起,現在又由他親口轉述給江循。即使如此,他還是恍恍然如置身五里迷霧,難以相信這世事更迭竟然如此之快。
三年前,以亂雪面孔抱屍回山的秦牧,一步步走上漁陽山,叩開漁陽山門,在秦氏弟子森然的包圍圈中,冷聲道:「秦家大公子秦牧在此,誰敢造次?」
秦母楊瑛在沉疴中聽聞愛子歸來,竟憑空生了力量,自病榻上翻起,披衣赤足趕向外面,拉住秦牧,一一詢問關於秦牧小時候的問題,秦牧對答如流,楊瑛便以為是神跡,喜極而泣,纏綿重病竟然不藥而愈。
回到漁陽之後,他呈上摺子,上奏仙界,得到首肯後,便登臨仙界,把這幾年神魂分離,精魂寄宿在江循右手、另一半魂魄寄生在亂雪身上的事情娓娓道來,包括當年楓林截殺之事,亦是說得一清二楚。
秦牧的陳述,從頭至尾沒有一絲杜撰痕跡,完美自洽,合情合理,仙界也以鑒魂之術,驗明了秦牧正身,確認他的確為秦氏之子。
因此,仙界只能宣布,秦氏弟子江循不僅無罪,而且護主有功。
……但這有什麼用處呢?
仙界所認證的江循的身份,是「秦氏弟子」,而不是「銜蟬奴」。
秦牧多方奔走,卻遭遇了與當年玉邈一樣的絕境。
仙界之人無一聽他訴說,無一願意施以援手,即使是有心之人,也會隱晦地告訴秦牧,現在已經很好了,仙界願意承認江循的清白,已經是最大的讓步,你還要爭什麼說法呢?
而另一邊,令人吃驚的是,秦道元不肯承認秦牧是他的兒子。
在他看來,自己的兒子不可能是這副模樣。
——明明在他的記憶里,他的牧兒是那樣乖巧懂事,絕不會用如此淡漠的態度對待他,更不會因為一個外姓之人對自己如此冷眼相加。
——他的牧兒長相冠絕四方,哪裡是這樣一副異域雜種的長相?
——還有……他怎麼可能認不出他的牧兒?他怎麼可能差點兒在聽濤道上殺了自己的牧兒?
——他的牧兒……他的牧兒,早就死了!
——這個人是江循生前的小廝,他定是和那江循沆瀣一氣,採取了什麼邪異之術,想要李代桃僵,奪取他本來打算留給牧兒的百代基業!
秦道元不顧仙界親自蓋章的鑑別結果,也不顧楊瑛的勸說,日/日發狂,見秦牧便要動手除害,至於秦家家事,他早已無心處置,荒廢多時。
到後來,情況愈演愈烈,以至於秦家人心動盪,惶惶不可終日。
最後,楊瑛不得不含淚將秦道元囚入了秦家的囚室之中。
那囚室曾被江循一把火燒盡,秦道元一力將它重修一遍,誓要等江循歸來之日,讓他嘗盡一千一百八十五道刑具的滋味。
然而,現在,這裡成了秦道元的住所。
他成了這座監牢裡唯一的犯人。
秦道元內丹受創,心神迷亂,蓬頭垢面,骨瘦如柴,每日在獄中向西方呼喊秦牧的小名,神神鬼鬼,念念叨叨,披頭散髮地持一柳枝,擊缶而歌,為秦牧招魂。
愛子如命,如痴如狂的秦道元,怕是早在知道自己兒子死去那天起,就已經瘋了。
秦道元已瘋,秦牧便接替其位,成為漁陽家主。
其他幾派倒是相當安分,三年裡無甚大事,直到近日,傳聞吞天之象再度復生,魔道勢力紛紛抬頭,才又捲起了一股腥風血雨。
提及近日來的亂象時,殷無堂壓根兒不敢細說展枚的傷勢。
江循剛剛復活、靈力應該還未能全然恢復,他一旦得知此事,萬一一時衝動,貿然下山找那些魔道算賬怎麼辦?
殷無堂想到這裡就是一陣膽寒,果斷一筆帶過,只含糊說展枚身上有傷,魔道步步緊逼,樂展兩人便被迫率部退居殷氏。
江循也沒太在意,隨口問道:「那東山呢?」
殷無堂猛地吞了一口口水,發出了蠻清晰的「咕咚」一聲。
見殷無堂緊張成這樣,江循反倒覺得好笑起來:「怎麼啦?我問及東山,很奇怪嗎?」
殷無堂耳根紅了,他也為自己的過度反應怪不好意思的,撓撓通紅的耳垂,諾諾道:「自我醒後,觀清來看望過我一次。……我看他的狀態與往日並沒什麼不同。所以……」
說到這裡,他稍頓了頓:「……所以我不明白,為什麼所有人都說他瘋了……」
殷無堂醒後,最為詫異的就是所有仙界正道之人對待玉邈的態度。
再沒有人輕易提過這位年少有為、天縱奇才的東山家主,一旦提及,必然搖頭,稱其心智有失,再難堪大任。
然而民間卻盛讚,東山玉氏的家主斬妖除魔,殺伐果斷,為民除害,是少有的鐵血君子。
上次殷無堂與玉邈相見,他卻感覺玉邈與往昔並沒有太大的差別。
他覺得奇怪,也拿這個問題問過紀雲霰。紀雲霰只平淡道,別人種種議論,不足為信。信你自己所信的便是。
把自己所知道的關於玉邈的消息告知江循後,殷無堂有點惴惴的。
……他並不知道江循對玉邈是什麼態度。
江循沉默了許久,才抬起頭來,換上一副粲然的笑臉:「一會兒我去找一趟阿牧和秋妹,再去看看枚妹他們……」
在言辭間他刻意地忽略了「玉邈」這個人,因為他實在不知道該用怎樣的態度去面對他。
他只知道,當聽到「觀清」二字時,他的心口非常明確地抽搐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