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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徐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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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馬木號令一下,大軍開始第一次沖關,先是機車和腳弩齊射壓住城上弓弩手,隨後黎特的盾牌手組成五方大陣,接連舉起鐵邊包木的大盾,護著沖城錘車慢慢前進。錘車後面仍是兩排黎特盾牌手,跟著無數西域各邦的步卒。

    待壓到城下溝壕邊上,眾軍還未搭起板橋,只見百八十斤重的山石紛紛呼嘯而下,剛將盾牌大陣砸開豁口,立刻就有弩手狙殺推錘車的壯丁。

    你來我往數輪,叛軍到底沒摸到城門,只留下一架架被毀得七零八落的錘車,還有幾百具屍體。

    哈馬木在中軍大帳看得惱火,不停催加西域的兵卒補上,卻眼見著屍體快擋住城門了。

    他以往不時掠奪涼州邊城,可那些小城方圓數里、牆不逾丈,自是不可與面前這座天下第一關隘相提並論,更是與縱使白族騎兵在平原上馳騁衝擊不同。

    哈馬木看得清楚,若想拿下常山,便要用土鈍辦法消耗關內石木弓弩等一概軍備,伺機多多射殺城上守軍,待得常山城牆坍毀、禁軍人力疲弊,再一舉沖開大門,用精騎襲略進去。

    既然如此,便不宜用、也不舍用白族騎兵,卻依舊只令西域各邦部族的步卒往前填坑。

    數個時辰,城下屍體多得阻隔道路,反倒成了常山的一道天然屏障,後續之人想要靠到關下,須得跨過絆腳的雜亂屍身,更是步履艱難、寸步難行。

    常山守軍見得敵軍傷損慘重,自覺已然無虧,砥礪精神,戰意更濃,城關之上的弓手多有不再躲在牆眼之後的,立直身子與城下弓手對射,場面一時間極是壯烈。

    徐守一靜靜坐在城關的主樓牌面前,看著第二個沙漏流下大半,常山依舊未失。

    是夜,叛軍數十里連營於野,煙火瀰漫,號歌陣陣。

    哈馬木攏著十路都督和西域各部的族老、邦主在大帳宴飲,半句不提白日裡的頹勢,只以入主中都後的好處分成激勵眾人,氣氛也算十分熱鬧。

    劉不然本來被安排在老遠處的後軍,指揮著一夥慵懶潑皮的月支人搬運器械糧草,此時卻也被叫了過來,到了以後才知道唐復看過白日裡那些雜牌軍沖關的情形,已定下了破解之策。

    黎特人身體強壯,善造鐵器,可拿盾牌硬扛刀劍倒可,遇到巨石下墜之力,全然沒有緩衝,難免一個個落得筋骨碎裂、死無全屍。

    唐復多年來遊走西域各部,知道月支人多以遊牧為生,善用牛羊皮毛製成毯席,月支部族此番跟著西來,倒是帶了不少毯席,大多用在頭人車馬和各方營帳之內。

    劉不然領命將月支人所有的毯席都收集起來,卻見唐復當著眾人的面,親自指點一隊黎特人拿出四把盾牌,約摸尺寸裁剪了十數塊毯席,上下三層鋪在盾面上,再用銅絲箍緊,最後以鐵鏈將四把帶了新毛氈頂蓋的盾牌連成方陣。

    哈馬木一開始還不明所以,此時看到這裡,驚嘆唐復果然機算無雙,盾牌如此改造之後即便巨石落上,也會扎進毯席之中,層層泄力,最後滑將出去,再造不出此前的殺傷。

    如是一來,攻城錘車便可安然運至城下。他剛要帶頭喝彩,轉即想到了一個問題,剛要開口問話,便被唐復笑著揮手止住了。

    只見唐復回到坐席,端起酒壺走了回去,將酒水潑在一把盾牌上,就著旁邊衛兵手中火把一晃,整面毯席都燒了起來——原來這般布置卻是防不得火攻,眾人正嘖嘖遺憾,卻聽唐復朗聲笑道,「將軍該是想到皮毛之物不能防火,可若老夫潑上去的不是酒,而是清水呢?」

    眾人聽罷,喜笑顏開,便聽唐復又說道,「只是三層毯席附在鐵盾之上,本就十分沉重,浸過水後份量便又會加倍。這盾牌方陣的機動倒是遠不如之前,但願明日一切都能順利。」

    與此同時,徐守一依舊坐在原處,看著第二個沙漏流完最後一縷硃砂。

    他望向遠處敵營那無數燈火,隱約聽得蠻夷的嚎叫歡呼,一面城牆似乎將此地隔於兩世。

    若是聞若虛在世,此刻會如何守住常山?徐守一自打入關便一直在思忖這個問題,或許即便是聞若虛指揮這一戰,面對百萬大軍壓境,也會舉手無措吧。

    如是想來,徐守一感嘆倒非自身庸碌無能,奈何時局傾覆,眼下只得玉石俱焚,以身報國。

    第三日寅時二刻,徐守一已望得見敵陣中改造好的盾牌方陣,更加確定哈馬木的叛軍人數雖多,可一路斬關奪隘、所向披靡,定是有高人居中調度。

    以這種盾牌對付巨石,卻是極妙的應對,只要護得錘車過了溝壕,常山關破只在須臾之間。

    離茯苓給出的時限還有不到一日了,徐守一此刻豁然開明解脫,仿佛今日只須一死,身後已有自己信賴尊崇之人繼續守衛中都,護佑華夏子孫不受蠻夷侵凌。

    哈馬木今日心性更高,縱馬來到陣前,看著那如饕餮巨獸一般的盾牌方陣掩著錘車開去,四外跟著弓弩手和斥侯,後面則是西域各邦混編在一起的步卒。

    今日果然不同前日,先是城上城下箭雨紛飛,之後巨石再度紛紛投下,卻都或彈或滑飛將出去,盾牌方陣未現一個缺口,壯丁在盾牌掩護下搭好了連橋,錘車過了溝壕離城門只三丈距離。

    隨車跟來的弓手大多都是西北的牧民,弓箭技法刁鑽毒辣,躲在城牆根里卻能射到上面之人,不一會兒的功夫,徐守一身旁的禁軍已沒剩幾個。

    「上雷火罐。」徐守一說罷,城上驀地出現一排書生裝扮的青年,每人雙手捧著一個黢黑的陶罐。這種場面極其詭異,詭異之中又透著一股難言的悲壯。

    這便是禁軍此前在漢州城下衝突敵軍所用的雷火罐,是徐永德當年甫入工部之時的發明,此物將硝石、硫磺和以炭粉,置入半尺為徑的圓罐之中,以木片封口,夾以引信,點燃二三彈指之後可轟然炸裂,拋撒出去,卻可以憑陶罐碎片殺傷方圓三丈內人馬。

    當初徐永德興致勃勃將此物圖樣呈報內閣,想讓兵部大批量定製裝備禁軍,卻被劉鶴群懷著猜忌之心,憑藉一己之力把此事硬生生壓了下來。

    徐守一覺得此物遇到戰時,或許大有用途,便托那時的工部尚書在營造賬面上勾除乾淨,卻將造好的五百個樣品私下存到禮部的一間庫房之中。

    此番他與元恆出征,知道敵眾我寡,難以力戰,自是將那些雷火罐盡數帶來,作為最後一招。


    聽得徐守一下令,其中一人引著了手中的雷火罐,剛探出頭便被城下的弓手射中了面門,直挺挺倒下,那雷火罐落地炸開將周圍十數人一齊掀翻。

    另一人見狀也引燃雷火罐離老遠直接拋下去,卻離那盾牌方陣兀自兩三丈遠,並未發揮效力。

    之後又有不要命的探身出去,倒是把雷火罐砸在了盾牌表面炸開,並未衝破盾面,也未引著毯席。陸續又丟中兩三個,卻同巨石一般下場被彈出老遠。

    如此一來,常山將破!

    徐守一隻覺腳下一顫,知道錘車已開始撞門了,慨然長嘆道,「想徐某一介書生,只知忠孝禮義,不懂兵法韜略,如此敗陣,技不如人,也無話可說。只嘆天地不仁,善惡混沌,這幫番邦賊凶定要拿中原百姓當作狗彘一般屠戮了。」

    「老師,勝負尚且未分,何談禮不如兵!?」

    一個書生昂首反駁,這些書生都是徐守一多年來培養的門生,可自他告老罷相之後,大多被劉鶴群排擠打壓,賦閒在家。

    此番知道老師自徳縣回返,擔任監軍,他們便都隨軍而來,誓要與老師同生共死。

    那個書生說罷,雙眼晶瑩,點燃自己手中的雷火罐後,並未順勢拋出,反而死死抱在懷裡,背對著城牆,縱身跳了下去。

    徐守一心下駭然,衝到牆邊去看,那書生後背挨著毯席著陸,並未摔出硬傷,只見他當即在盾面上翻身,找到四個盾牌鏈接的縫隙,將雷火罐塞了進去。

    只聽一聲悶響,那盾牌方陣一時間塌下去一大塊,同時那書生也被震飛出去,一落地就被幾個敵軍斥侯刀劈劍斫,眼見活不成了。

    錘車停了下來,方陣近邊的弓手和斥侯叫嚷著,急忙鑽到盾牌底下,將盾面重新支撐起來,多餘的都去推那錘車。

    此時,又一個書生照著前者辦法跳了下去,待到要把雷火罐塞進縫隙時,卻被下面一根鐵槍戳中小腹,順勢頂了出去,只見一片煙火在空中閃過。

    「書生到底無用!」一個禁軍校尉吼完這句,從一旁的書生手裡搶過一隻雷火罐,點燃後抱在懷裡,直著腰板縱身跳下去,屁股坐在盾面上就勢一滾,掉到地面,也不起身,發力軲轆著身子剛鑽到方陣裡面,罐子便炸開了,方陣盾面徹底塌了下去。

    徐守一見狀,眼中含著兩行老淚,此戰與二十一年前常山一戰相比,更為慘烈,更是斷絕人腸。

    國難當頭之時,無論軍士,還是書生,但有捐軀之心,便可死得其所。

    城下叛軍又數次組好盾牌方陣,皆被守城軍士以此方式破開,眼見夕陽便要隱沒山頭,徐守一身邊的第三個沙漏也快流完了。

    「若虛,倘若你還在世,也該為我的這一戰喝彩吧!」徐守一笑中帶淚,淚中帶血。

    「是時候了……」

    唐復遠遠望著常山關下的爆炸此起彼伏,臉上驀地露出笑意,「請將軍督促大軍即刻開始強攻,此番定可一舉破城!」

    哈木馬雖然一時不得要領,可這些年來他正是因為對唐復言聽計從,才從一個游擊將軍變成白人的可汗,繼而成為西域各邦的盟主。

    帥令一下,十路大軍鋪天蓋地壓了上來,一齊攻向這座孤零零的城關,倒像是一池飢餓的鱅鯉去爭食一枚釣餌。

    徐守一見狀,褪下了身上的鎖子甲,起身將它拋下城去。

    這副甲是當年身在軍中之時,李天道送給他的,如今也是時候還給李家了吧。

    徐守一背手立在城上,看著那如惡浪般湧來的數十萬叛軍,嘴角帶著一絲微笑,自己到底不是聞若虛,可這幾日已然耗竭心力、傾其所有,弟子、族侄、門生……無數人追隨自己先後捐棄性命,即便日後在九泉之下相見故友,也當慨然自若、問心無愧了。

    常山關縱然城牆夯實,可接連數百個雷火罐就在近前炸開,終究支撐不住,先是城門處坍塌,隨後數段城牆都出了豁口,叛軍唐突闖入,與城內禁軍混戰一團,直到夜色降臨才漸漸少了喊殺之聲。

    常山關里被十數萬屍體堆滿,散發出沖天的腥臭氣味。

    哈木馬一來不願見那景象,二來怕天熱生起瘟疫,只好帶大軍直接過關後,連夜又往東北走了三十里,在平原之上重新紮好十路兵馬休整。

    自從入關以來,大軍舉步維艱,先是在終南山被徐永德扒了一層皮,後是在常山關被徐守一元恆師徒殺傷慘重。

    這些都在哈馬木起兵時的意料之外,一度讓他十分頭疼。

    不過好在擊潰了禁軍主力之後,李求真再也沒有軍隊可用,中都已如一個用輕紗裹身的美嬌娘在等著他了。

    秦平山到了常山關後,依舊搶先收奩了徐守一的屍首,這讓哈馬木更加不忿。

    看著那具蒼老單薄的軀殼滿是血污,秦平山一時間感慨無限,甚至要流下老淚。

    當年的天道軍縱橫捭闔、無往不勝,算是前無古人的傳奇。然而僅僅過了二十年,當初的這些一同打天下的袍澤卻要刀兵相見,至死方休。

    秦平山甚至羨慕徐守一死得其時,也死得其所。

    關於大族長允諾的榮華富貴,秦平山到了這般歲數之後,已經不大在意了。

    他如今只想能活到一個時刻,一個給這些年、這些人徹底了結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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