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他媽的命運
海倫娜相信神明。
因為她成功生育了五個男孩,且只有一個夭折。
這一定是神明保佑!
窮人家的嬰幼兒普遍養不活,五分之四、還都是男孩的成活率,不管在什麼地方,說出去都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
而且,不僅如此。
前不久她最小的兒子生了場重病,本來眼看著要不行了。
海倫娜不想放棄,就跑去神廟傾訴苦楚,哭著問神明「要不要帶孩子去看治療師」。
之所以這麼問,是因為她壓根沒有給孩子看病的錢。
這時候,躲在神像中偷聽的賈德森祭司便很冷淡地給出了指示:「去。」
在祭司大人事不關己,或者說旁觀者清的思考里:去,有希望;不去,無希望。那自然要選去了。況且,即使失敗,難道這女人還敢怨恨神明嗎?
海倫娜於是抱著孩子去尋治療師了。
她厚著臉皮、戰戰兢兢、滿心惶恐地向治療師哀求:「請,請救救我的孩子,我雖然沒什麼錢,但他應該,應該只是生了一點兒小毛病,不費您多大力氣的,可能,我們只要一點兒藥就好了呢」
治療師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一番,忽然微笑著反問了一句:「你說你想要一點兒藥?」
在得到海倫娜急切的點頭回應後,這位思路清奇的治療師當即心情愉悅地說:「巧了,你想要藥卻沒錢,而我想要個女人卻還沒老婆。」
海倫娜身材消瘦,由於吃得少,勞累過度的緣故,臉上總帶有濃重的疲態,顯得整個人都灰撲撲的、不怎麼起眼。但她天生麗質,有著一頭濃密的黑髮和一雙時刻都在閃爍著水光的暖褐色明眸,哪怕沒錢去化妝打扮,從出生到現在還都沒穿過一件新衣服,可襤褸舊衣下,那種怯弱的、溫順的、如綿羊一樣的、仿佛可以讓人為所欲為、無論怎麼對待都可以的柔弱氣場,還是會時不時地招來男人的覬覦
這次顯然也是如此。
總之,過程不必贅述。
藥拿到了,孩子也救回來了。
海倫娜沒覺得多麼屈辱,更沒什麼自尊受損的難堪。
她只覺得,這事很相宜。
甚至,還十分感激治療師能「免費」治療孩子,也感激給出「去」這個回答的「神明」。
她後來重返神廟,虔誠又感恩地在神像前講述了整件事的經過。
這份真誠又帶著一絲荒謬的謝意,神明有沒有接收到,沒人知道,但藏在神像中的賈德森祭司大人應該是確確實實地接收到了,他從這樁隱秘私事中獲得了極大的滿足。
女人的思想很簡單,想不了太複雜的事。
她只要孩子們都能活得好好的,就什麼都願意做。
這樣一個女人,姑且不論行為對錯,只作為母親而言,自然是很令人放心的。
所以,賈德森祭司大人打算把那個死而復生的怪男孩,交給她養。
是的,死而復生。
在僅僅出於獵奇,或者也存有那麼一點兒對慘死男孩的憐憫,而選擇挖出那個布袋,還險些被布袋中的男孩活過來的景象嚇暈後,祭司大人慌了。
有著那樣令人不齒愛好的他,顯然稱不上好人;
可另一方面,平日既不欺壓良善,也不作奸犯科,自然也不能完全歸之為壞人。
最起碼,殺人這事,他幹不了。
這麼一來,「莫名其妙活過來的男孩」就成了個麻煩。
他不願意殺死男孩,又不願意收留男孩。
至於說,幫男孩尋找父母什麼的,那就更別提了。
且不說這事萬一被那個會殺人的兇殘騎士發現後,會不會來上一次滅口。
只說找人,根據那騎士的說法,是隨意尋了方向,策馬狂奔了幾個日夜,可鬼知道他從哪個方向來的,具體路徑又怎麼走
祭司大人不想冒著得罪騎士的風險,費心力去做一樁對自己無益處的事。
幫男孩找個容身之所,好好活下去,已經算是他最後的一點兒良心了。
至於說,容身之處是否靠譜?
那是命運才該操心的事情。
於是,海倫娜得到了神諭:夭折的孩子終將改頭換面,重回你的身邊。
她的男人霍普利斯氣得在神廟門口吐了口唾沫:「瞎放屁,死人是不會復活的。」
但海倫娜對此深信不疑。
第二天,她就從神廟接回了男孩,並把他看作自己那個夭折孩子重回人間的化身,充滿溫情地擁抱他、親吻他,還忍著盈眶的熱淚說:「媽媽最親的小喬恩呀,你終於又回到媽媽身邊了!」
霍普利斯無法阻止自己的妻子。
他生得很魁梧,曾經是個身手不錯的獵人,但在幾年前的一次意外里,倒霉地摔斷了腿,從此走路一瘸一拐,再也沒辦法進山打獵了。現在,他每日無所事事,偶爾幫人帶個路、打個下手,運氣好的時候,還能找個短工,但往往拿到手的錢,還沒妻子海倫娜幫街坊鄰里縫縫補補賺得多,因此,他不幸地喪失了一家之主的權利,家庭地位還每況愈下。
儘管如此,男人依舊堅信,自己要比妻子聰明得多。
而妻子現在愚昧的行為,也恰恰證明了這一點兒。
他忍不住從旁冷嘲熱諷:「你這個大傻貨,海倫娜。這孩子怎麼可能會是你那個夭折的小寶貝兒,他多半是個不知從哪裡抱回來的野/種,血管里留著一個骯髒男人和另一個下賤女人的血液。」
海倫娜假裝沒聽見。
她繼續溫柔地撫摸男孩柔軟的金髮,並試圖再次將他擁入懷中。
對此,新鮮出爐、死而復生、夭折孩子的化身、海倫娜的新任寶貝兒子、完全搞不清眼前狀況、目前被叫做喬恩的男孩,臉上是一種近乎夢遊般的迷惘表情。
這孩子的記憶還停留在昨天晚上。
突然甦醒,被布袋綑紮,深陷絕望的泥土之中,四周一片窒息般的黑暗、冰冷和死寂。
死寂到什麼程度?
死寂到能用耳朵聽到,一隻只小蟲子在土壤中鑽洞的細細簌簌聲音。
然後,無法動彈和掙扎的身體漸漸僵硬,血管中血液似乎也在緩慢凝固,身體的溫度不斷流失,鼻間的空氣越來越少,大腦因缺氧而浮現出了諸多光怪陸離的幻覺,什麼蟲子正在啃噬自己的血肉,什麼靈魂漸漸升向了一望無際的天空,什麼一身黑乎乎的死神正在空中朝著他露出一抹扭曲的獰笑,什麼會自己奏響音樂的鋼琴
等等,最後一個!
好像真的有聲音!
是了,有鋼琴曲響起
但不是耳朵聽到,不是眼睛看到,不屬於任何肉/體感官所感知到的,是烙印在靈魂中的陣陣迴響,熟悉的「噔噔噔噔——」,鋼琴鍵被按下了,兩個音和一個三連音,明明如此簡單到極點的組合,卻在一瞬間,帶來了風起雲湧、浩浩蕩蕩的輝煌之感,昭示著戰爭、獨屬於一個人的戰爭即將打響,是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
糟糕的原生家庭、耳聾、病痛、被壞透了的情緒日夜環繞,有些人的生活就是這麼操蛋。
貝多芬天天過著這麼操蛋的生活,卻創造出了命運,以至於每當命運之樂響起時,仿佛都有人在耳邊反覆不斷地吶喊、鼓勁兒
不要放棄。
不要放棄。
痛苦是火,痛苦是繭
只有靈魂足夠堅定,才能贏來新生。
於是,在慷慨激昂的《命運》中掙扎;
再歷經一場漫長到足以讓人從生到死掙扎幾百遍的煎熬等待。
終於,黎明前夕。
賈德森祭司大人把他從土裡挖了出來。
解開布袋的那一刻,喬恩猶自放任靈魂沉浸在不可自拔的音樂幻覺中,漂亮的金髮如鳥窩一樣亂糟糟,只顏色依舊如日光般耀眼,還帶著泥土和血跡的臉上是仿佛醉酒後的暈乎乎傻笑,在微微透亮的晨光中,確實呈現出了如騎士所言的那種近乎魔性的美,並且,更加迷離、更加夢幻,仿佛全然不屬於這個世界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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