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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第 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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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盒荷花糕擺在面前,攬月的瞳孔放大。

    她看了看荷花糕,目光上移,打量著群青。

    群青的衣裳和羃籬都掛破了,裙子上沾滿了塵土和血跡,周身狼狽,雙手交握,乖巧中透著幾分忐忑。

    「你不是跟人打架搶來的吧?」攬月舔了舔嘴唇,突然感覺到了一絲愧疚。

    「不是。」群青平靜地說,「排隊買的,真的。」

    打死攬月都想不到,她到底經歷了什麼。

    「那就這樣吧。」攬月沒有再追問第三盒的下落,「聽著,現在去把自己弄乾淨,然後待在住所,不要來正殿。」

    她說:「太子來了!」

    群青看了看四周。

    今夜多點起的一倍的燭火和地燈,將殿中照得蓬蓽生輝,原來是因為李玹的到來。

    群青對太子一點興趣也沒有,能獨自待在住所,簡直再好不過。

    她燒了水,洗個熱水澡,正好放鬆休息。

    木桶內熱水包裹著她的身體,重生以來,頭一次活動筋骨,勉強脫了身,只是鬆弛下來,才感覺渾身都疼。

    三年前的身體沒有經歷那麼多殺伐,雖然健康,但還很脆弱。

    持刀的手腕幾乎已經脫力,還有手心蹭破的傷口,被熱水浸著,枝枝蔓蔓的刺痛。

    群青下意識地想取絲帕包一下,忽然想起自己的絲帕留在了寺中,只得豎著手掌。

    陸華亭大約真的命里克她,否則如何解釋,只和他說了幾句話,就能被牽累到如此境地?

    沒想到聖臨元年,燕王府如此卑微,陸華亭能被當街追著砍殺。

    逼至絕境,就算是路過一隻狗,也不得不當浮木抱住,這一點群青理解。

    今日她之所以出手,有很大原因是為了狂素。

    她不占兩種人的便宜:孩子,或者傻子。因為他們的給出的心是真心,而她見過的真心太少。

    假如陸華亭派出那個腦子稍微機靈點兒的暗衛,他一定不會豁命去死守她這個陌生人。這麼說來,陸華亭對路人還有幾分良心,沒有她印象中那麼不擇手段。

    有幾分,但也不多。

    群青胡亂想著,整個人沉入熱水中,清洗頭髮,她烏黑的長髮像海藻一樣在水中飄蕩,片刻後,她破水而出。

    疼。

    她的手貼住臉頰,許是水的滾燙引發了臉上發熱,隔著皮膚,她仿佛摸到即將漲破土層冒出的春芽。

    她面部被李郎中推移過的骨頭又開始疼痛發癢,若無藥物緩解,幾近難捱。

    幸好芳歇今日托小松送來的藥包里有一包「霜寒雨露」,可以消炎止痛。

    群青解開藥包時,裡面掉出一頁紙箋。

    她連紙皮都未及撕盡,便把藥丸塞進口中,等清涼的滋味入腹,緩解了疼痛,才把紙箋撿起來細瞧。

    應該是十分重要的消息,所以芳歇才要追上來遞給她。

    紙上寫道:「師父來信,他在江南流民中遇一婦人,像你阿娘,正輾轉尋覓。阿姐保重。」

    群青腦子中嗡地一響,拿起來讀了好幾遍「像你阿娘」,心狂亂地跳起來。

    李郎中是阿娘的舊交,他說話向來嚴謹,說「像你阿娘」,便說明他遇到那人,十有八.九就是朱英!

    阿娘活著。

    上一世她至死未曾得到的消息,冷不丁出現在面前,讓她第一次有了鑿破囚籠、窺見天光的感受。

    她有親人在世,家還沒散。

    她日後還有機會挽著阿娘逛集市,吃阿娘做的飯菜,還能睡在阿娘身旁,分享她的心事,得到愛憐的撫摸。所有不能彌補的遺憾,就忽然變成了未來的可能。

    但是,李郎中說她在江南流民中。

    那麼遠的地方,又無親眷,群青見過城內流民的樣子,心一陣一陣地揪,她不敢去想,阿娘如今是什麼模樣。

    若能出宮,她早就動身去江南一起尋了。

    水涼了,群青忘了擦乾,就將衣裳穿起來。

    忽然門被打開,若蟬神色慌張:「姐姐,不好了,太子殿下喚你過去!」

    -

    李玹是天黑之後擺駕清宣閣的。

    案上擺好了晚膳,六道素菜,六道葷菜,插瓶的玉簪花暗香涌動,鄭知意發間還有一朵盛開的,將她酡紅的臉蛋襯出幾分嬌羞。

    李玹注意到,她今日上妝了,黑黑的蠶一般的眉,紅紅的嘴巴。

    上得有點不倫不類。

    李玹身著織金圓領袍的常服,沉默地受了小良娣三輪敬酒,而後她忽地貼上來,說:「殿下,我們該圓房了吧。」

    李玹杯中的酒喝不下去了,不著痕跡地推開她:「改日吧,近日事務繁忙。等你十六歲生辰過了。」

    豈料鄭知意一下子急了,頭上的步搖激烈地碰撞:「你去年也是這般說,到底是你心力不足,還是就是不想碰我?」

    李玹警告地瞧了她一眼。

    鄭知意糟了拒絕,想到她專程從宮外帶回來的花,甚至未得一眼的垂青,如蒙大恥:「你是不是想為楊芙那賤人守身如玉?明明先嫁給你的人是我。你們背著我已經勾搭在一起了,偏我什麼也不知道!」

    李玹手裡的酒杯在桌上重重地一磕:「寶安公主還在病中,她如何生的病,要我提醒你嗎?你是良娣,撒潑也得有個限度。」

    鄭知意一把將花瓶推翻,清脆響聲讓攬月嚇得不輕:「你還當我是個良娣嗎?我是你明媒正娶,你承諾我阿爺好好待我,如今卻翻臉不認,可見你當日根本就不喜歡我,你只是利用我。」

    李玹氣得面色發白,許久才開口:「在父皇宮裡吃飯時,我以為你改了,原來沒有。」

    李玹的臨幸,本是託了那頓飯的福。

    宮宴上,鄭知意見到了闊別很久的宸明帝與馬皇后。他們套在金燦燦的朝服當中,頭戴冠冕金飾,看起來模樣都有些變了。

    不知怎的,鄭知意突然想到了群青的叮囑,不過倒也不全是因為叮囑。

    宸明帝操勞國事,兩鬢微霜,見老了許多,鄭知意一看見他眼角的皺紋,真的想起了自己的阿爺,便脫口而出:「我想阿爺了。」

    說完,淚珠子竟像斷了線一般往下落。

    鄭知意的阿爺原是馬匪頭領,當初跟著李家起事,後來為了李家戰死。

    微寒時,鄭家對李家有恩,而李家對鄭知意這個寒門媳有愧,這點雙方都很清楚。鄭知意這一哭,弄得宸明帝和皇后心裡很不好受。

    宸明帝下令給鄭良娣大加賞賜,至於鸞儀閣送來的禮物,則未看一眼。

    鄭知意終於不哭了,但也沒有了告狀的興致。馬皇后拉著她的手:「本想著這孩子進了宮會不適應,現在看來文靜了很多。」

    宸明帝對著鄭知意道:「皇后從前不也是膽小的深閨婦人,照樣做了皇后。只要人前說話不露怯便好。」

    馬皇后目中尷尬,但到底柔順地一笑,叫李玹不要因為照看寶安公主,冷落了良娣。


    而鄭知意全然不懂這其中關竅,她只知道,李玹好幾個月不見她,她說一句話,李玹便冷眼相對,不知怎麼便弄得他生氣了。

    眼下,攬月見氣氛劍拔弩張,連忙奉上盤碟,盤中粉白酥點做成半開荷花的模樣,很是精巧:「殿下,良娣惦念著殿下最愛吃菱心記的荷花酥,專程為您買來,您嘗一口吧。」

    李玹原也不想吵架,便拿起筷子。誰知剛碰一下,那盤中的荷花酥,似乎遭遇過重創,一下子從中間碎了。

    攬月大驚,李玹握緊了筷子,質問鄭知意:「菱心記?你出宮了?」

    「良娣沒出宮,是將魚符給了宮女,叫她出去代買的。」攬月解釋。

    「你是一宮主位,將自己的魚牌隨便遞給宮女?宮規何如,尚儀局不曾教過你嗎?」李玹怒容更甚。

    鄭知意眼睛睜得很大,半是驚恐,半是羞憤,眼淚一下子流出來:「李玹,你從前不是這樣的!」

    李玹鳳目漆黑,神色陌生,半晌才輕聲道:「你最好永遠別在本宮面前提從前。」

    「殿下恕罪。」攬月連忙跪下,「魚牌是奴婢給的,良娣不知情買點心、摘花,都是那個叫群青的奴婢在良娣耳邊反覆攛掇,良娣禁不住攛掇,才起了這些念頭!」

    片刻之後,群青跪在了案旁。

    李玹的面上已恢復平靜,他手握琉璃盞,飲酒的姿勢端莊斯文,不知心中作何決斷。

    「點心,是奴婢去買的。」群青頭髮還未乾,鬢髮上的水珠滴到了衣服上,「奴婢剛從掖庭過來,不熟悉宮規,不知魚符是不能借的,攬月姐姐吩咐什麼,奴婢就做了什麼。」

    「你!」攬月急了,「說話慣會推諉!」

    李玹垂眼注視著群青,沒有說話,停了片刻,忽地一甩袖。

    群青眼前銀光一閃,杯中酒液兜頭蓋臉潑下來,鼻間充斥著濃郁的酒味,酒已順著睫毛和臉頰往下滴落,絲縷涼意鑽進衣裳里。

    李玹潑了她一臉酒。

    鄭知意和攬月呆住:太子御下溫文,從來不會對奴婢做出這般惡意的舉動,除非讓他厭惡至極。

    李玹此時看群青的眼中,的確充滿了嫌惡。

    他不是第一次見她:當日她是如何捧高踩低,辱沒寶安公主,轉頭討好鄭知意,他在窗外看得清清楚楚。

    「良娣宮中不寧,蓋因近身宮女品行不端,未能行輔佐良娣之責。」李玹極緩慢道,「本宮不和良娣計較,但這個宮女須得重罰」

    「你說什麼?是我叫她去的」鄭知意不可置信,還未說完便被攬月捂住嘴,「良娣不要說話!」

    而群青呢,李玹下一句話還未說完,她像被一杯酒潑顯真身的妖孽,一失往日的穩重。

    她忽地撲到李玹的衣擺下,抓住了他的衣袖,「奴婢錯了,奴婢,求殿下別將奴婢趕出宮去。奴婢好不容易才從掖庭出來,到了清宣閣,便是想好好地侍候各位貴主」

    殿內所有的奴婢都嚇壞了。

    她們很了解李玹的脾性:太子動怒時,是最忌諱宮人煩纏不休,可偏生群青還在求饒,疊聲地叫李玹不要趕她出去。

    李玹蒼白的手指扯住自己衣擺,忍著難受將它抽出來,厭煩地瞥了她一眼:「那便如你所願,趕出宮去吧。」

    一語落定,鄭知意怔住了,群青安靜了,還待求饒,攬月兩手抓著她的衣袖,把她用力拖了出去,厲聲道:「聽到沒有,你這蠢物,還不隨我收拾了東西,別在這裡礙了殿下的眼。」

    群青求饒的聲音一直持續到了閣子外,才漸漸消失。

    這種獎懲插曲,時常發生,並不是什麼新鮮的事。一個普通宮女,沒有貴主會記掛在心,特別是胸懷萬物、意在江山的太子。

    外面夜色深重,攬月鬆了一口氣:有人背鍋,良娣總算是安全了。

    群青也鬆了一口氣:她居然也能有運氣這樣好的一日,想要什麼,就來什麼。

    她用手指擦了擦臉上的酒液,黑眸格外冷靜。她一手抱著包袱,一手被攬月拽著,趁著二人穿過花苑之際,悄悄地把空白蠟丸丟進草叢裡,回頭見雲雀將蠟丸叼走,才放心地向前。

    恐怕收到信的安凜都會為她出宮的速度所震撼。

    唯獨可惜一件事,那就是太子沒有早點趕她出門。眼下宮門已經落鎖,即便是掃地出門,也得等第二天早上才能真正地離開。

    「攬月姐姐,你要帶我去哪?」群青問。

    她看出這路線快到承安門了。門內有一個仄窄的馬房,這個馬房,是給急著第二天一早出門的內侍、宮女湊合一宿用的。

    很顯然,攬月連這最後的一夜,也不肯讓她在住所度過。

    「姐姐,我想到一件事」群青不肯走了。

    攬月像拖麻袋一樣拖著她走:「我不想聽。」

    「我想起來,我的宮籍還押在尚宮局。宮籍上一日沒有蓋上驅逐印,我就是一日還是宮人,你這樣對我,小心我日後翻身」群青急急地說。

    「翻身?難道你以為拖上一夜,能有轉機不成?」攬月笑她的大言不慚,「我在尚宮局有熟識的宮官,我今夜便幫你蓋上印,讓你死了這條心!明天宮門一開,立刻給我滾蛋!」

    六尚在德文、德信、崇安、崇敬四殿之內,宏偉的飛檐之下,素淨的紗圓燈照著緊閉的殿門,時值深夜,女官們早就歇了。

    攬月沒有說謊,看起來,她的確有熟人。她與守值的宮官攀談了兩句,硬是將披著睡袍的司闈從床上叫了起來,給她開門。

    司闈負責掌門管鑰,宮中每把鑰匙都記錄在冊,由她保管。司闈禁不住攬月的央求,取來鑰匙進了司簿的主殿,半天,她兩手空空地出來,和攬月附耳說了幾句話,攬月的嗓門在夜中聽得很明顯:「找不到?怎麼可能?」

    群青袖中的指尖滲出冷汗。

    司闈去尋找司簿,攬月焦躁地踱來踱去,全然想不到,在她背後,群青心裡比她更加煎熬。

    群青離出宮,就差這一步——押在的尚宮局的宮籍。只要蓋了「逐」字的宮籍,換取符信,就可以安全出宮。

    群青等了許久,久到心如落日一般沉下去,望見那披著衣裳的司簿,直直朝自己走來。

    司簿手上沒有拿著宮籍,只提了一盞燈籠。燈籠的白光驟然照在眼前,群青側了側臉,徐司簿看清了群青的臉,轉向攬月:「是誰下令要把這宮女趕走?」

    「太子殿下的口諭。她品行不端,讓殿下發了好大火呢,請徐司簿趕緊蓋上那驅逐印,不能讓這樣的人留在宮中。」攬月說。

    「我對你有些印象,掖庭調來的?」徐司簿看向群青,「你的宮籍,並不在我這兒,掖庭還沒送來。」

    群青心中驚疑。攬月急道:「不能吧,這都都過了多久?王司闈剛才看見了其他掖庭宮女的宮籍,偏少了她的,她們不該在一處的嗎?徐司簿可是找得不仔細?你若困了不願動,要不我進去找找?」

    徐司簿冷冷地看她:「你當六尚是你家,能讓你隨便地進出?」

    攬月一哽:「我是給太子殿下當差——那我可去掖庭問了,倘若找不到,還得你麻煩起來一趟,誰叫這是你分內事呢?」

    徐司簿提著燈,轉身就走:「是誰的分內事,你去找誰。宮官下值,本就沒有半夜加急的道理,天王老子來敲門我也不會開。等明日我當值的時候再來,照章辦事,我自會再找一遍的。」

    「你!」攬月氣得跳腳,可宮中這樣不願通融的女官也不少,她掏出一枚金珠,正想攆上徐司簿,卻住了腳。

    縹緲如霧的喊聲,群青也聽見了,在喊她們二人的名字。

    若蟬的聲音由遠及近,她提著一盞燈,上氣不接下氣跑來:「總算找到你們了,姐姐,殿下收回了成命,你們趕快回去!」

    攬月愣在原地,眼睛睜得大大的,望著群青:還真有峰迴路轉,這群青難道是神機妙算不成,運氣好起來,連老天都幫著她!

    群青的目光黏在近在咫尺的宮門上,涼風吹著被浸濕的衣裳,她這才感到蕭瑟。冷意傳遞到腦門,理智提醒她收回目光。

    願望落了空,說不失落是假的。但事已至此,群青只能接受。

    臨時起意的事,總是會漏洞百出。

    她問若蟬:「回去之後呢,如何責罰?」

    一著不慎,她得知道下一步面臨怎樣的處境。

    「關、關禁閉」若蟬見群青神色黯然,應該是嚇壞了,用冰涼的手挽住她的手,「偏殿關禁閉而已,這總比趕出去好得多了?」

    只是關禁閉,倒比群青預想的懲罰輕很多。假如是將她打回掖庭,那她便又白幹了,還有苦難言群青的緊張消弭,三個人各懷心思地返回。

    只是,在群青的印象中,太子並非朝令夕改之人,為何會突然大發慈悲,饒了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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