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了?」
客廳明晃晃一片,形單影隻的男人立在中央,顯得尤外孤獨。
他背對著樓梯,看不清神情,聲音卻是出奇的平靜。
寶寶站在攔柱下,透過縫隙瞪著敖宸。
漆黑的眸子裡蓄滿了淚水,在燈光下閃閃發亮,宛如碎鑽。
忽的,他用力把手上捧著的童裝牛仔連體褲越過護欄拋了下去,衣裳精準的擊在男人後背,又倏地滑落在他腳畔,紐扣砸在地面,「啪」一下發出清脆的聲響。
&怪你。」使勁揉了揉黏糊的臉頰,寶寶哽咽著從階梯「噠噠噠」跑下去,他抽噎不止,嗓音已經開始嘶啞,滿腔憤恨和責怨都忍不住迸發,「寶寶要娘親,你憑什麼替我做決定……」
淚水糊了視線,寶寶隔著朦朦朧朧的霧氣再瞪敖宸一眼,頭也不回的從正門跑了出去。
他不管什麼報恩不報恩。
也不管娘親為什麼不願意要他。
反正只要陪在寶寶身邊就好……
反正別騙寶寶就好!
不是答應了的麼?
要上樓陪寶寶拆禮物的!
淚水無法停歇。
一路擦著濕潤,一路往外追。
寶寶抽搭著肩膀,跑出庭院,轉身朝通往趙芃家的別墅繼續跑。
夜已深,連蟲鳴聲都沒了。
它們是不是也都窩在自己娘親懷抱里睡著了?
無法抑制的啜泣出聲。
寶寶「哇」一聲停在原地,胖乎乎的胳膊輪流著擦眼淚,然後他吸了口氣,繼續努力往前跑。
轉角,終於——
望向路途盡頭熟悉的身影,寶寶欣喜的大叫出聲,聲音尤帶著顫抖,「娘親。」
又哭又笑的再喊了一聲,他奮力朝她飛奔過去。
周溪西身體戛然一僵。
她自然聽到了。
可是……
閉眼嘆了聲氣,她沒有回頭,腳上步伐更快的往前走。
&親,等、等等寶寶嗚嗚嗚……」
大概驚嚇過了頭,一路上他都用著人類的方式用著化形後的小短腿追逐著。此時再見娘親壓根不想等他,心中愈發急切悲慟。
手背匆匆拭了下被淚水模糊視線的雙眼,生怕被落下,寶寶瘋狂的加快速度往前奔,快一點,更快一點……
聽到身後凌亂的腳步碎音逼近,隱隱夾雜著上氣不接下氣的抽噎。
周溪西不知為何有些難受,她緩緩定住腳步,垂眸停頓在高大的常青樹下。
旋即。
腿上襲來一股軟綿綿的小人兒。
因為衝擊力,周溪西往前踉蹌了下,然後穩住重心。
她低頭看著死死抱住她腿的幼龍,有些頭疼。
他依然在哭,都哭得開始打顫,借著橘黃燈光,他露出來的半張臉紅彤彤的,睫毛上盈著淚珠,一顆接著一顆無法承重的墜下去。
&娘親……」他磕磕絆絆的祈求,眼睛一閉一睜間,又是好幾顆眼淚,然後睜著濕潤的眸子昂頭盯著她,癟嘴道,「別、別不要寶寶,寶寶會乖,娘親要是嫌寶、寶寶煩,可以不管寶寶,只要讓寶寶跟著娘親就好嗚嗚……」
耳畔縈繞著時高時低的啜泣。
周溪西不得不承認,他和從前那顆蛋區別很大,如果她是他親生母親,怎麼可能不要他?
但——
旋身,周溪西彎腰欲掰開他的小手,可他卻死死不肯鬆開,雙眼始終執拗的盯著她。
&一下,你抱我胳膊怎麼樣?」主動將左手遞過去,周溪西無奈的抿唇,他這個樣子她看著也覺得十分不忍,可孩子就是這樣,因為太小,所以總會對自己想要的人或物特別固執,等到他日漸長大,變得成熟,他就會徹底的明白,她從頭至尾都只是他以為的親人而已。
警惕的望著周溪西,寶寶思考了一瞬,小心翼翼的緩緩鬆開一隻手,迅速攥住她胳膊,緊接著另只手也牢牢把她左臂抱在懷裡。
也是夠機靈的。
腿部成功解脫,周溪西順勢蹲下來,她伸出右手,替他整理髮絲,指腹認真的給他擦淚水。
他的整張臉都黏黏的,讓她想起自己小時候,被同伴嘲笑時,也總哭鼻子,一臉的難受。
&去吧,你爸爸在等你。」看著他清亮的眼睛,周溪西笑道。
&娘親也一起回去麼?」
搖了搖頭,周溪西來不及開口,便聽他立即搖頭,堅決的啟唇,「娘親不走,寶寶也不走。」
一時語塞。
周溪西摸了摸他的頭,乾脆把他抱起,走到樹下的長木椅上坐下。
將幼龍置在腿上,周溪西靠著椅背,醞釀著說辭,隨口問道,「寶寶,為什麼你堅定的認為我是你娘親?因為長相?」
寶寶將腦袋伏在周溪西胸口,雙手不自覺摟住她腰,咧嘴笑道,「娘親就是娘親,和別人不一樣的,哪裡都不一樣。」
周溪西失笑,真是十分孩子氣的回答。
她在心內長嘆一口氣,手指輕輕捋著他髮絲,而後挪至軟嫩小臉龐,捂住他的眼睛,嚴肅道,「從現在起,你聽我好好跟你說,在我說完之前,別出聲。」
&的呢娘親!」寶寶心思簡單,有了周溪西的一番安撫,自是當作她不會再丟下她,很放心的貼在她懷裡,聲音恢復了從前的軟糯。
垂下眼皮,周溪西其實有些猶豫,可是……
寶寶不是普通孩子,他若不死心,她根本無能為力,所以,除卻敖宸之外,她是不是也得和他說清楚?
靜了須臾,周溪西搖了搖頭,驀地出聲,「在你眼中,我是不一樣的。可是寶寶,很抱歉,在我眼裡,你和其他人沒什麼區別。」感覺到懷裡孩子有片刻的僵硬,周溪西抿唇繼續道,「暫且不提我究竟是不是你娘親這個問題,目前事實就是我不愛你,我可以因為你救過我扮演你的母親,可是寶寶,真正的母愛我沒法給你,真實和虛假有著天壤之別,就比如那晚,你認為我是你娘親,故你義無反顧的來救我,但……但同樣危急的情況下,我不認為你是我孩子,我不確定可不可以做到奮不顧身,你懂麼?」
掌心登時一片灼燙,濕熱濕熱的。
還有微微急促的吸氣聲……
周溪西不想再說下去。
她有做好準備去報答他們的恩情,可天枰的另一端是她的人生。
正如她跟敖宸說的,人生匆匆數十載,她想爭取的,她不像他們,可以百年千年甚至萬年的生存下去!
&回去吧,好好想想,如果兩個月後你仍舊沒有改變主意,就算是虛假你也需要我陪在你身邊,你再來找我!」將幼龍放在地上,他的手卻仍不肯放棄的拽著她衣袖。
周溪西蹲在地上,一動不動,她別開眼,不看他淚流滿面的小臉。
終於,他攥死的手心一點點放鬆,最後無力的垂落下去。
周溪西站起來,轉身,離去之前道,「我不愛你,可是你的父親是愛你的,不要一味追求得不到的東西而忽略身後寶貴的東西。」
話畢,再無一絲停留,周溪西定了定神,拔腳離去……
她的身影一點點遠去,變小,最後徹底消失在黑夜。
寶寶眼也不眨的望著,他很想立刻追上去,可是娘親不愛寶寶。
很多事情他想不明白,從前的從前,不是這樣的,娘親說他是她最愛最愛的寶寶,她一定會回來接他,於是他特別安心的等啊等啊,時間久了,他也會害怕彷徨,會恐懼不安,每每此時,心底就會有一道聲音篤定的告訴他,別怕,娘親一定會回來接寶寶的……
一定會的!
但他等來的不是娘親!
一切又恢復了死寂沉沉。
寶寶跌坐在地上,埋著頭,眼淚滴滴落在青草地上。
視線是模糊的,思緒是混亂的,他不願意動,也不願意去思考。
他想要娘親,就算她不愛他,不記得他,也想要的,可是,為什么娘親就不能有一點點愛寶寶?
靜悄悄的夜。
一輪月芽掛在樹梢上,橘黃的光暈氤氳著大地。
突兀的,茂盛的常青樹背後忽然拂過一片暗影,緩緩地謹慎的朝青草地上的小小身軀逼近……
凌晨初過。
敖宸站在門口,身後是爬滿了綠色藤蘿的鐵柵欄。
他原地立了許久,偶爾偏頭,視線略過幽長的道路。
關於周溪西,關於寶寶。
他想了很多,卻依然解不開這個結。
孩子更依賴母親,可周溪西卻已然不是從前的那個她,那麼,想法設法讓她恢復?
這樣是不是對的?畢竟相比於如今她畏懼他的局面,過往更加糟糕,如果一切回到三千年前,是不是就意味著他要同時失去她和他?
不難看出,真正的周溪西壓根沒有想過讓他知曉寶寶的存在。
她一直煞費苦心的藏著掖著……
額頭擰成「川」字,敖宸蹙眉摁了摁太陽穴。
他眼眸沉澱了化不開的濃郁夜色,輕嘆一聲,旋即轉身拉開鐵柵門。
關於寶寶的安危,他並不十分掛懷,他雖體積幼小,卻滋養了數千年,他在他這個年紀,也是早早出外遊歷許久,這是每條龍都必須經歷的磨練。
事實上,他最最擔憂的是他情緒,但敖宸不想去哄著寵著甚至去欺瞞他,那不是正確的成長方式,可他卻心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