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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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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龔清雷所住之處無甚別致,只是一尋常水邊農戶。門外四頂小轎,應當是龔清雷叫來的四個女人所乘。

    此時院裡房中只得龔清雷,想來也如風逍舞一般,為了義宏莊的行動以金錢租賃了一戶人家的房子。

    房舍比鄰水邊,正泊著三艘烏篷船。龔清雷為疍家人,自然精通水性,潛息弄流亦不在話下。可當風逍舞湊近觀察時,發現系在岸墩上的繩子至少已半月不曾解開。龔清雷來到這裡後,竟也未曾試過這三艘船是否可靠,關鍵時刻是否可堪一用,只是單純居住於此罷了。

    既然龔清雷沒有在危急時通過水路逃走的打算,為何要特地擇水邊而居呢?

    風逍舞或許能懂龔清雷的想法。

    疍家人的身份帶給了他世上最卑劣的階層歧視,對這代表了他過往身份的三條小船,他自然想完全撇清其關係,不願再去踏足它們。然而在內心深處,對過往生活殘留的斑駁陸離,使他不禁憶起舊時的片段美好,無法全然割捨。因而造成如今伴水而居,卻邈跡江河的龔清雷。

    人便是如此複雜之物,心中所念所想,現世所窺所盼,總是身不由己。

    排查過四下後,發現沒有異常,風逍舞便越過竹籬,踏入院中。

    遠處一間房子燈燭熒煌,想必龔清雷正身處其間。房內有隱隱歌聲傳來——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這是李後主的詞,只是為何偏偏是這首詞?

    是因他們的悲痛,只能用這種委婉含蓄的手法來傾訴?

    歡笑的背後,幾度彈淚,幾曾回想?明曄的燈光下,掩蓋了多少辛酸,多少醜惡?

    傾聽她們的人,能否明白曲中真意?

    「好,有賞!」

    一陣爽朗笑聲傳來,風逍舞聞得是龔清雷的聲音。

    看來是不懂。

    風逍舞的眼神也似有些飄搖。回想自己竟也曾沉緬其中,在此等罪惡間用金錢換取那虛無縹緲的慰藉,一股強烈的厭惡與自責隨之湧上他心頭。

    幸而,他遇到了一個人。他不再想下去,貼近龔清雷所處的明間,往內窺視。

    現在不是自我反省的時候,他仍有任務在身。

    窺牖望去,兩個女人正在龔清雷左右,一位觥籌相對,一位持盂而侍。不遠處也有兩個女人,一位朱唇微啟,如林中黃鸝;一位撫箏弄弦,如水鏡琉璃。

    看到這四個女人,風逍舞不由得大吃一驚!

    唐唐!那個女人竟是唐唐!

    坐在炕幾左側,手中金樽正泛羊羔,臉上笑靨如二月春風的女人竟是唐唐!

    她已不再是那個丫頭打扮的的女孩了,此刻已是滿頭珠翠,濃妝艷抹的院中粉頭。她臉上的妝濃得連風逍舞都險些無法認出。

    怎會是她?

    她又怎會淪身至這般地步?

    風逍舞恨不得立刻衝進去,將唐唐從中拉出,詢問她為何會淪身於此。然而笙歌未罷,他又怎能當著龔清雷的面將唐唐拉走?

    且義宏莊為了方便他行動,故意製造了空洞時機,因此他不能明目張胆地讓義宏莊發現自己,敗壞了計劃安排。這樣只會對自己更加不利。

    他只有等。他也不管剩下已安排好要探查的人如何,索性就在牖外坐下,只等龔清雷興致闌珊。

    他已拋下過一次唐唐,這次絕不能再將她拋下。

    更鑼響起。

    已是三更。

    龔清雷仍未有興散的跡象,風逍舞也仍舊坐在窗外,一動不動。屋內鶯歌燕舞,箏排雁柱,他都充耳不聞。

    他意已決。卻聽得此刻一陣叩門聲,龔清雷隨意應了聲:「進來。」只見一黑白衣飾的年輕壯漢走入,正是義宏莊弟子。壯漢在龔清雷耳畔密語一番,隨即作揖離去。但見龔清雷聞得密信後,眉頭深鎖,不住撫弄著酒樽,方才的興致也已散了七八成。

    壯漢離去時似有意無意朝風逍舞藏身的方向略點了點頭,風逍舞立刻明白這是司徒超風的主意,打算調走龔清雷。

    見他長時間稽留此地,義宏莊弟子必然會向司徒超風稟報,而司徒超風也一定會確認風逍舞留在此地的目的,最後調查的方向就會落到四個女人身上。排查四個女人的身份由來後,義宏莊也就能明白唐唐與風逍舞的關係。

    龔清雷沉吟片刻後,果然開口道:「好了。」歌舞止息。

    「今日你們先回去吧。」龔清雷掏出四個荷包,四個粉頭應聲跪下謝賞。一通歸別話語後,四人正欲離去,唐唐卻被龔清雷一把拉住:「你留下等我,我很快就回來。」

    唐唐微笑應和,坐了下去。龔清雷也不送客,急急忙忙出門上了一頂轎子,揚長而去。

    片刻後,只見三個女人這才款款曼曼走出房子,施施然向小轎走去。其中一人開口道:

    「打這女人來了後,每夜留下陪老爺的都是她,我們的風頭可都被她給占盡了!」

    「那可不是。誰叫她比我們這些黃臉婆年輕,長得又俊又標緻呢!」

    「男人不都是喜新厭舊的貨色。吃著碗裡的,想著鍋里的,來了新貨色,誰還不爭著嘗一口了?」

    「唉,這道理我也懂。只是我實在咽不下這口氣啊,姐妹們就真的甘心讓一個新來的頂老把咱們的面子都剝了個乾淨?」

    「兩位姐姐,小妹我倒有一計。不如」

    三個女人壓低了聲音,似在密謀著什麼。片刻後,聞得一聲尖銳的大笑:「好妹妹,你這一計可真是妙極了。難怪咱院裡無論保兒、鴇子、娘們、孤老,都說你腦子比誰都好使,只是這一計未免忒毒了些。」

    「都說無毒不丈夫,更何況咱們女人。毒是毒了些,但這不也是遂了姐姐的心愿嘛?」

    「哎喲,我雖是此般說,只是連姐姐我都想不出這麼狠毒的招數。往後幾年妹妹長大了,咱們兩個做姐姐的可少不了要吃些窩弓藥箭了。」

    「姐姐們何必說這些沒頭沒腦的,誰不知兩位姐姐待我袖香兒比親妹妹都要親,那新來的臭婆娘如何比得上兩位姐姐?袖香兒斷不會對兩位親姐姐使出這等手段。」

    「不愧是龔老爺獨賞你一碟桂花糯米甜藕,嘴巴真比抹了蜜還甜。」

    三個粉頭一路調笑,一路上轎離去。風逍舞不去多看,進入房裡。

    唐唐正怔怔坐在堂中,似在想著什麼。

    她在想什麼呢?

    是想著方才三個女人旁若無人的對白?還是侍奉龔清雷時強起的春風笑靨?

    抑或是舊時紫竹山莊的種種時光?

    舊時光終是舊時光,終如春江水東去不回。

    唐唐呆呆地出著神,忽然眼前閃現一條人影,把她嚇了一跳,下意識驚道:「是誰?」

    然而定睛細看時,她張開的嘴卻無法再說出話來,兩眼裡的淚水奪眶而出。

    「怎麼是你」

    只這四字,她語言中情感卻複雜得讓人無法明辨。是責備,是怨恨?卻怎又有細若遊絲一般的喜悅?是舒坦?是解脫?卻怎又有翩若鴻羽一般的無奈?

    風逍舞道:「先不說別的,我們離開再說。」他拉起她的手,卻沉重得無法拉動。

    風逍舞怔住:「你不想走?」

    唐唐沒有說話,只是不住地簌簌落淚。風逍舞也不催她,俯下身,輕輕拭過她臉上淚痕。

    唐唐笑了,臉上笑容並梨花帶雨,卻更顯悽然:「難怪小姐那麼喜歡你,你真是又強大又細膩。」

    風逍舞道:「我並不強大。」

    真正與蒼穹幫交過手後,他才認識到無論自身有多麼強大的力量,都無法與真正強大的江湖勢力抗衡。個人永遠無法戰勝團體。

    唐唐道:「我不走,是因我不能走,而不是我不想走。」

    風逍舞道:「你為何不能走?」

    唐唐道:「因為我的爹爹娘娘,我的哥哥姐姐,我的弟弟妹妹。」

    風逍舞道:「是蒼穹幫?」

    唐唐點頭:「蒼穹幫安排我靠近龔清雷,我若不這麼做,就再也見不到他們了。」

    風逍舞沉默片刻,道:「是因為我嗎?」

    唐唐沉默。沉默了很久很久,才道:「他們得知你的處境,就知道你接下來肯定要排查參與義宏莊行動的每一個人。」

    她頓了頓,接道:「他們也知道我與你們之間的關係,因此借龔清雷的毛病專門讓我等你上鉤。」

    她從懷裡取出一柄匕首,將風逍舞推走:「我不願對你下手,只當我們從未再見過,你快些走吧!」

    風逍舞沉默,一言不發。

    他早該想到蒼穹幫會用這種手段的。

    以蒼穹幫的狠毒,即便從此以後唐唐與司馬家再無任何關聯,他們也一定不會放過唐唐。

    只是當時他為何沒曾想到?至少在臨行前,他都應該給唐唐安排一個藏身之所,而絕不是一走了之。

    是因與情人的久別重逢沖昏了他的頭腦,而沒心思再去多思考別人的處境?

    風逍舞不禁為此感到汗顏。他第一次認識到若兩人之間的喜悅蒙蔽了理智,有時竟會對他人造成無可挽救的傷害,即便事後再如何悔悟也於事無補。此刻雖不是自責的時候,然而他卻無法擺脫心中的愧罪。

    他再次拉起唐唐的手,用力將她拉起。

    無論此前怎樣疏忽,這次他絕不能重蹈覆轍。

    唐唐急了:「你在幹嘛,我豈非與你講過」

    「蒼穹幫要你殺了我,是嗎?」風逍舞打斷了她的話。

    唐唐愣了愣,道:「沒錯。」

    「然後呢?」

    「然後什麼然後?」

    「然後你就能救回家人,是嗎?」

    唐唐沒有回答,只是啜泣。

    風逍舞道:「你仔細思考一下,這有可能嗎?」

    唐唐道:「為什麼不可能?」

    風逍舞道:「對蒼穹幫而言,你存在的價值就是能殺死我,而他們不能,因而你有籌碼與他們抗衡,所以你的家人才能活著。」

    「我死之後,於蒼穹幫而言你唯一的價值就已失去。既然如此,你的家人又怎可能還活著?甚至你」

    「那你叫我怎麼辦嘛!」唐唐再也無法忍受,淚水決堤般湧出眼眶:「所以我才要你快走啊!見到你,我就一定要殺了你,沒有見到你,我的家人反而還能保住性命。等義宏莊與蒼穹幫一決勝負後,他們還有可能活下去,你懂了嗎?」

    她跌坐在地上,不住地嚎哭:「甚至我,我又能怎麼樣?我巴不得他們一刀把我給了結了,也不用再去面對這些想破腦袋都想不到怎麼解決的事情。我早就不想活了」

    風逍舞默然。

    他無法再多言什麼,只是將她擁在懷裡。

    此刻唐唐的話竟讓他啞口無言,他只能擁抱她。雖懷裡的並非司馬嫣,但他相信司馬嫣一定能理解此刻境遇,也一定理解此刻這個擁抱對於唐唐的意義。

    風逍舞道:「你是否知道家人被關在何處?」

    唐唐道:「他們倒並沒被關在蒼穹幫總壇。而是在一處叫好像是雪波台的地方。」

    「好,知道他們的位置那就好辦得多。」風逍舞抱起唐唐:「你先隨我離開此地,我一定將他們救出來。」

    唐唐迷濛淚眼的一層霧中透出一絲明亮:「你能把他們救出來?」

    風逍舞微笑:「你總該了解我的本事。」

    他拉起唐唐的手,走出竹籬,這次她的手不重了。

    唐唐道:「小姐是不是也與你在一起?」

    風逍舞道:「沒錯,嫣嫣也在。」

    院門深鎖。

    裡頭隱隱傳來些微燭光,偶有幾聲輕快的打鬧聲,看來司馬嫣與諸葛靈都未曾歇枕。

    風逍舞道:「你快進去吧,這幾天嫣嫣一直說好想你,再見到你後一定會非常開心的。」

    「還有一戶人家,京城青鳳莊的諸葛青峰一家三口也借住在我們這裡。他的女兒諸葛靈非常討人喜愛,你和她一定會很聊得來。」

    唐唐點頭,莞爾笑道:「謝謝你。」

    風逍舞開門。唐唐邁步走入,見風逍舞沒有進來的意思,唐唐道:「你不進來嗎?」

    風逍舞道:「我不進去。救援你的家人要緊,且還有義宏莊給我安排的任務。」

    唐唐道:「我們就一塊坐一會,花不了很多時間,就像從前那般你隨時都可以走。」

    「不,我必須抓緊時間。」風逍舞轉身:「今晚你和嫣嫣睡一塊吧,不用擔心我。」

    唐唐沉默片刻,道:「好,我知道了。你自己小心,一切都拜託你了。」

    「我知道了。」風逍舞縱身,躍離三丈開外。

    三五個起落後,風逍舞回頭,隱隱目見唐唐已走進小院,關起了院門。

    然而風逍舞眼中神色,竟也不知是哪般神彩。那眼睛古怪得讓人根本捉摸不透。

    如唐唐所言,三人坐一坐也花不了多少時候,他隨時可走,諸葛青峰也能給予他一些建議幫助,甚至他可直接請求諸葛夫婦出手。

    他此刻眼神似也想進入院中,如往日一般三人圍爐夜話,然而終是未能做到。

    是他不願面對司馬嫣與唐唐重逢時迸發的喜悅,而此時他心中只有愧怍的自卑?

    是他不願看到諸葛靈的活潑與天真爛漫,使得他心中那股自怨自艾更甚?

    也許他自己也不知道,因這亂如麻的思緒他從不願去理清。

    忽然想起自己推敲龔清雷伴水而居的心理。此時此刻,兩人的心境恐怕亦無太大差別。

    他轉身,躍出,向長空。

    今夜十五,月向圓。

    雪波台並非因雪景之盛美得名。當朝新科狀元馬元傑進京趕考時,曾旅居此地。於此台極目,賞花宴月時,目見一番絕景。時值侵晨,清波浩淼,河上水霧卻並非瀰漫在空中,而是沉積於水面之上,波光粼動,濃密水雲宛如白雪豐堆,因而提名「雪波台」三字。然而於天下而言,當時馬元傑只是地方鄉塾一無名舉人,因此並未得到青目。及馬元傑蟾宮折桂,獲新科狀元,當地官老爺聞狀元郎曾遊歷於此,立即紅紅火火操辦起來,宴請馬元傑親題「雪波台」三字,鑄一青銅匾於其上,並積極翻修擴建,增加了一些樓宇建築。

    此地雖盡得風流,風逍舞心中卻沒有任何逸興。因他來此並非宴遊,而是來殺人。

    三兩亭榭,四五閣宇,雪波台中建築並不算多。風逍舞走進雪波台,目光落在遠處屋舍群中。

    只有那片屋舍適合羈押七八人,並有合理的地形布設防守。唐唐的家人若被關起來,一定就關在那裡。

    卻見屋舍周圍只得寥寥幾人巡視著,風逍舞甚至不費吹灰之力,轉眼就輕易制服了他們。不消片刻,他就已來到門前。

    只是他不免感到奇怪。事情怎會進行得這般順暢?

    因蒼穹幫從未將唐唐這個一般民眾放在眼裡?

    還是因蒼穹幫沒想過風逍舞會來到此地,所以監守的人力也安排得不多?

    無論是什麼原因,蒼穹幫絕不可能犯下這種錯誤,一定有不對的事,只是他暫未察覺,必須時刻保持警惕。風逍舞手搭在門上,準備開門。

    卻在此時,他的手不動了。

    他手一直放在門上,既不敲門,也不開門。忽然,一道靈亮寒芒,他劍已刺進門中!

    一道震耳欲聾的破門聲,卻並非風逍舞的劍發出,而是門內驟然聳出數把兵刃!風逍舞抽劍,倒掠十尺開外,卻發現身後已有數人圍起。

    一陣爽朗的笑聲從房內傳出。風逍舞舉目望去,為首一人正是萬里獨行!

    「郭重山對你的分析果然分毫不差。」萬里獨行長笑,卻帶著一股譏誚與冷漠:「你雖機敏過人,思緒縝密,卻在情緒波動時往往不能自已,從而無法在真正關鍵的時刻做出正確的判斷。」


    「你不妨多想一下,那女人雖微不足道,對你而言卻相當重要。我們又怎可能讓她得知她家人被關在何處,專程等你來營救?」

    「不過這也不重要了。」萬里獨行道:「勝負已定,無論有人等你救或沒人等你救都已不重要。」

    風逍舞沒有說話。

    當他意識到這是一個圈套時,已經太晚了。現在他身邊圍著六人,萬里獨行身後有跟著三人。

    三人正是風雷堂三香主。而風逍舞身邊六人正是陰刀,刑堂三香主。那目光冷峻的孤傲少年,仍用著如往時一般孤高的眼神看著他。

    這恐怕是蒼穹幫有史以來只為了殺一個人而動用的最大力量。風逍舞手中劍搤得更緊,他知曉此次蒼穹幫絕無可能再放過他。

    單憑陰刀堂三位香主,風逍舞想從他們手中走脫已極為困難。此刻風雷堂,刑堂三香主相助,更有風雷堂主萬里獨行親自出馬,與畢恭玄在小船上帶的人截然不同,他們都是總壇的人物,且萬里獨行沒有畢恭玄的散漫與自矜。如今他已是插翅難飛。

    萬里獨行已走來:「此刻你心中想的是什麼?是想如何殺出重圍,還是想用什麼手段打動我,讓我饒你一命?」

    風逍舞沉默。

    萬里獨行道:「我勸你好好考慮如何遊說我,因你絕無殺出去的可能。」

    風逍舞仍是沉默。

    他目光一直流動遊走其間,想找出萬里獨行包圍的破綻。

    只可惜他無法找到分毫隙口。

    他心中已預演了五種方式或時機出手,最多只能殺掉倆人,結局仍逃不過被俘獲的宿命。冷汗已漸漸濕潤他的背脊。

    見風逍舞噤聲不言,萬里獨行也自覺無趣,嘆道:「我倒有一個法子。將你手中劍交給我,我便放你一條生路,這筆交易如何?」

    風逍舞淡淡道:「將欲翕之,必先張之。將欲取之,必先予之。萬里堂主怕不是想將我唯一兵刃拿走,以最小的損失獲取勝利吧?」

    萬里獨行朗聲笑道:「算了,你我都是精明人,我也不與你拐彎抹角了。」

    他接道:「不過你手中劍,我著實想要得緊。」

    風逍舞道:「除非我死,不然你不可能得到此劍。」

    萬里獨行道:「好,果然是條好漢。劍客性命當是手中劍,自己的命當然不能隨便交給別人。」

    風逍舞沒有接話。

    劍是每一個劍客的生命,絕不能輕易交出,這是古往今來劍手之共識。然而風逍舞卻並非因這個原因不願交出劍。兵器,乃不祥之物,對他而言,劍就是劍,殺人的一件工具,工具有好有壞,有趁手有撇手,有相性契合,有不和脾性,無論如何喜愛,終不過是奪人性命的兇器罷了。雖他也相當喜愛手中劍,卻沒有過多情感寄託,不像很多劍學名家對各類好劍都寄託相當大的情感,甚至當作相伴一生的珍寶。

    然而那人於離別前夕,將這把劍交給他時,臉上複雜難解的神色至今仍烙刻在他腦海里。這已算是世上最無情的人,居然在十年後的一瞬露出深邃且混亂的神情。儘管那人在交睫後立刻恢復了此前那般的冷漠與無情,然而回想起來,那一閃而過的淚光仍歷歷在目,恍如昨日光景。

    直到那一刻,他才明白原來那人也擁有情感,只是一直隱藏著,甚至是壓抑著,從不曾表露於人。

    直到永別,他也未向那人問過此劍由來,但他明白這把劍對那人而言遠不止一件殺人的兇器這麼單純。那一抹轉瞬即逝的淚光使他深刻認識到,這把劍恐怕蘊藏著那人所珍視的全部記憶。

    只是至今他仍不明白,為何那人會將蘊含著一切思念之物交給他。他只知道既然那人將此劍交予自己,必定有著非凡的意義,一如十年來的冷漠無情卻始終孜孜不倦地訓導著自己一樣。雖他尚未明了其中意義是什麼,但自接過這把劍後,他就明白自己必須永遠守護這把劍。

    謝雨樓忽然道:「萬里堂主真想要這把劍?」

    萬里獨行道:「江湖中人,以武為生。寶器誰人不慕?更何況百兵天王郭重山都連連讚嘆。」

    謝雨樓道:「這好辦。」

    萬里獨行道:「謝香主可有高見?」

    謝雨樓冷笑:「堂主不妨現在就走過去將他的劍取下,我敢保證他絕不敢出手。只要他出手,我們六人一定將他誅殺此間,縱有什百兵器也無濟於事,到時寶劍一樣落入堂主手中。」

    萬里獨行大笑:「好,果真妙計。只是我希望能在他活著時就拿到這把劍,這樣想必會更有趣得多。」

    萬里獨行已緩步走來。

    當著風逍舞的面取走他的劍,這無疑是種侮辱,萬里獨行要的就是這種侮辱。

    風逍舞已握緊劍柄。

    他已準備好在萬里獨行走來時,哪怕露出一絲破綻,立刻出劍。只要有些微獲勝可能,他絕不放棄。

    然而萬里獨行走來的每一步都慢得出奇。他謹慎提防著風逍舞在任一時刻任一角度可能的出劍,他深知風逍舞劍的可怕。

    看著萬里獨行走來的步伐,風逍舞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心卻已開始亂了。

    對方全身上下每分每寸都沒漏出一絲機會,走過來的每一步都如同踏在他的胸口上。萬里獨行的每個動作都確保自己在任何情況都能夠全身而退。照這樣下去,即便萬里獨行離他只剩一寸,這一劍也絕無可能得手。

    距離只剩四步之遙,這四步很快便會走完。那時該怎麼辦?

    風逍舞眼神依舊堅定,卻在無意識間氣息已有些紊亂。萬里獨行臉上露出一抹殘酷的微笑,他看出來了,他知曉自己已勝券在握。

    三步

    兩步

    謝雨樓突然出手!

    寒光沒入萬里獨行右脅二三肋骨間。所有人都不曾想過謝雨樓會在此刻出手,還是朝萬里獨行出手!

    萬里獨行灌注的全部精力與神思都專注在風逍舞身上,從未料到自己人的劍會刺向自己。當他離風逍舞只剩兩步,恰至謝雨樓身畔時,劍已從他右脅刺入,左脅洞出。

    他的大開碑手還未來得及使出,就已死在謝雨樓劍下。驚魂未歸之時,謝雨樓已劍指遠處風雷堂的三個香主!

    他未說一字,風逍舞卻明白他的意思。

    他要風逍舞幫他殺了這五人。他絕不能讓任何一人活著回去稟報他已叛變的事實。

    劍影如月虹。白刃過處,激起一片血浪,如月華流血。

    風逍舞劍也已出手!

    兩柄劍於頃刻間奪去八人生命。謝雨樓洞穿第三人心臟時,風逍舞的劍也點了點身邊最後一人的眉心。

    驚魂未歸而尚歸,卻早已與肉身永恆分離。

    謝雨樓轉頭,帶著很奇怪的眼神看著風逍舞。風逍舞劍已入鞘。

    他並未像謝雨樓那樣拭去劍上血跡,他的劍殺人不沾血。

    謝雨樓嘆了口氣:「我的劍法仍遠不及你。在我殺三人的時間裡,你已殺了五人。」

    風逍舞淡淡笑笑:「殺人可不是件值得攀比的事。」

    「你身為刑堂香主,為什麼要救我?」

    「因我欠你一條命。」

    夕陽西下,古樹蕭瑟。

    一劍三命,人走馬蕭。

    原來他一直不曾忘記。

    風逍舞道:「看來上次在刑堂也是你故意放我走的。」

    謝雨樓道:「那次不算。沒有我你一樣能逃離,只是會吃力很多。這次我才算真的還清了。」

    風逍舞道:「依徐陰的脾性,你免不了要受皮肉之苦。」

    謝雨樓道:「刑堂兵刃都另有準備,不能使用自己從前的武器。」他將手中劍向風逍舞展示:「徐陰要求鍛造的兵刃必須使用他曾用過的刑具為原料來製作,因此受罪的不是我,而是鑄那把劍的工匠。」

    風逍舞只覺全身一股惡寒。

    「但蒼穹幫遲早會得知你今日所為。就算你得以倖免,謝家」

    「蒼穹幫如何處置謝家,與我無關。」

    謝雨樓語氣冷若千年玄冰:「我為謝家做的事已足夠多。從此以後,謝鍾庭與蒼穹幫的蠅營狗苟,與我楚雨樓再無任何關聯。」

    「楚雨樓?」

    「這是我母親的姓。」

    「她如今」

    「她死了。」

    風逍舞沉默。

    他已隱隱猜到些此間幽秘。世家大族中,諸類事跡不一而足,早已為江湖司空見慣。像楚雨樓這樣的家生子付出了多少,自是不消多言。

    「不過仍是你讓我想通。母親拼命讓我進入謝家並非因所謂血脈繼承,要我替這禽獸賣命。而是為了讓我能學到一身獨立於江湖的本領,她才不惜」

    他沒再說下去,風逍舞也不言。

    風逍舞已看到他眼中閃爍的星光。

    楚雨樓抹去眼角淚珠,道:「我知你此行是為司馬翔而來。」

    風逍舞喜道:「你能帶我去見他?」

    楚雨樓道:「我身為刑堂香主,頭上只有徐陰和莫藏,領你去見司馬翔並不難。但若要見司馬翔,只有今夜。甚至再晚一些,雪波台的事就會被蒼穹幫得知。」

    風逍舞目光充滿感激:「那我們現在就走。如此大恩」

    楚雨樓打斷了他的話:「你我雖算不上厚間,但也是彼此相救過兩次的交情,無需言謝。」

    風逍舞道:「兩次?」

    楚雨樓道:「我說了,因為你,我才能想通母親最後想對我說卻無法說出的那些話。」

    他取出一條繩子,遞到風逍舞身前:「雖我能帶你去見司馬翔,但還是要用點非常手段。」

    風逍舞明白他的意思。

    風逍舞要裝成被他俘獲的樣子,才能順利抵達刑堂,見到司馬翔。他將雙手伸出。

    楚雨樓慢慢縛起風逍舞雙手手腕:「你不怕我是在騙你?」

    風逍舞道:「你從蒼穹幫重圍中救下我,當然不會騙我。」

    楚雨樓手上動作不緊不慢:「也許不過是我想一人獨占功勞,所以順帶將他們全部殺死。畢竟在蒼穹幫里,殺死風逍舞的賞賜可是極為優渥的,更不論活捉了。」

    風逍舞道:「你不會。」

    楚雨樓道:「我真的不會?」

    風逍舞微笑:「事不宜遲,我們走吧。」

    楚雨樓也微笑:「好,我們走。」

    言畢,他的手點向風逍舞身上五處大穴。

    然後風逍舞倒在了地上。

    四周髒亂不堪,一片狼藉,老鼠與蟲子的竄梭聲不絕於耳。

    風逍舞醒來時,就看到站在牢門外的楚雨樓。

    看來楚雨樓已將他押進蒼穹幫刑堂牢房裡。牢房頂上小窗投入清明月色,其依然抹不去這陰寒鬼氣。

    楚雨樓正冷冷看著風逍舞。風逍舞翻身,發現手腕縛著的繩索已消失。

    如今已不再需要繩索來控制他。他腰上的劍也已不見,顯然是被楚雨樓取走了。

    楚雨樓冷冷道:「現在你還相信我麼?」

    風逍舞沒有說話,只是微笑看著他。

    看到風逍舞的笑容,楚雨樓想繼續板著臉,卻終還是嘆了口氣:「你的劍就藏在身旁的乾草垛里。」

    風逍舞將手探進去摸索,果然摸到了一把劍。

    楚雨樓道:「看樣子,你是打算在任何情況都選擇相信我?」

    風逍舞道:「是的。」

    楚雨樓眼裡露出一種很奇怪的感情。是驚訝,是同情,抑或是感動?

    「你若真是那樣的人,那天古樹下在我收劍時,早就將我殺了。」風逍舞道:「我閱人雖不多,但這點還是自信能看懂的。」

    楚雨樓沉吟片刻,道:「我跟徐陰說其餘人都被萬里獨行帶去院中開慶功宴去了,只有我押著你回來。」

    這也很合理。楚雨樓剛入蒼穹幫不久,人際交涉尚淺,其餘人進入蒼穹幫已起碼有七八年。且他身為刑堂香主,當然只有他才會被萬里獨行交代押送俘虜的任務。

    楚雨樓道:「等下我就放你出來,帶你去見司馬翔。」

    風逍舞道:「現在不行嗎?」

    楚雨樓搖了搖頭:「徐陰還未休息。」

    他笑了笑:「我帶你回來時,徐陰開心得就像是走在街上白撿了一捆大白菜的老太婆一樣,別提有多高興了,恨不得立刻把你衣服扒光,對你用刑。」

    風逍舞長吁口氣:「幸好我是被你弄暈後帶回來的。」

    楚雨樓道:「是的,這樣少了盤問時間,能更快帶你進刑堂中,且徐陰不會向意識模糊的人用刑,這樣他感受不到快感。」

    風逍舞的心有點發毛。想不到世上居然有人在施刑時會如同藝術作品的創作般要求得如此吹毛求疵。

    風逍舞道:「有一件事我很疑惑。」

    楚雨樓道:「你說。」

    風逍舞道:「我與徐陰交手後,發現他的武功竟比郭重山,甚至萬里獨行都要高。他的武功來歷為何?」

    楚雨樓道:「轉生九元大法。」

    「轉生九元大法?」風逍舞愕然:「徐陰從何得到這等魔功?」

    楚雨樓道:「你應該聽說過甬江徐家。」

    風逍舞道:「一門十六進士,天下門第進士之翹楚,家主徐峰白現任浙江布政使的寧波府徐門?」

    楚雨樓道:「沒錯。」

    風逍舞道:「徐家是名門望族,不僅書香門第,門中各族人琴棋書畫造詣亦頗高。當今天下九琴之『十里丹青』,便由徐家所珍藏。然而徐家只是一般世家大族,與江湖紛爭沒有直接關聯。唯一身處江湖的也只有徐峰白的女兒徐鏡訥,且早已投入九華門下,與九華現任掌門柳歸燕結為姊妹。因蕭聽月醉心劍道,從不過問門派雜事,協助柳歸燕處理門派諸多事務的重任便落到徐鏡訥身上,江湖亦贊二人為『徐風扶柳』。」

    楚雨樓道:「然而徐家仍有一人身處江湖,只是不為世人所知。」

    風逍舞道:「徐陰?」

    楚雨樓道:「徐陰本名為徐允愚,這名字想必你也聽過。」

    「徐允愚?」風逍舞大驚道:「徐鏡訥的哥哥?」

    楚雨樓點頭:「徐峰白四十三歲時,妻子藍凌才懷上徐鏡訥,因而徐允愚雖是徐鏡訥的親哥哥,卻比她年長二十二歲。徐鏡訥出生不久後,不知他從何處獲得塋祖的』轉生九元大法『初本。塋祖這詭秘功法原本極其挑剔修煉者的體質緣契,因此其轉輪派門徒至五派襲攻轉生殿時也只得百餘人。不想徐陰與這功法竟極為契合,有如魚水之交。」

    「只不過我入刑堂不久,此間備細亦不甚了解,只知後來徐家將徐允愚逐出家門。自此以後,徐家積極投身武學課業,徐允愚也改名徐陰,十年前投入蒼穹幫門下。因徐峰白酷愛品茗,認為就烹茶而言,九華山泉為第一,因此先前早與九華派往來親密,自然委託九華訓導家中武課。在徐鏡訥十六歲時,徐峰白違背家族『不染江湖是非』的祖訓,將她送至九華山,正式拜入九華派門下,徐家也因此真正有了第一位武林中人。」

    風逍舞倒吸一口涼氣:「難怪徐陰武功總有一股陰森瘮人的寒意,不想竟是練了這等魔功。」

    「這轉生九元大法雖是天下功法之絕學,然而卻極易吞噬修練者的心智,除了塋祖本人,其門下弟子無不性情大變,癲痴狂浪,喜怒無常。當年少林、武當、峨眉、點蒼四派掌門緣空、雲松、肖九星、詹澄秋,外加飛仙劍葉影風、楊青虹師徒二人,攜五派集於峨眉,為遁跡銷聲,走邛崍山大金川,往黃河上游墨曲葛曲兩河方向,於白山黑水間以驚人速度行進三日,終於輾轉抵達若爾蓋大沼地,奇襲轉生殿。在占得先機的情況下仍與塋祖的轉輪派大戰一天一夜,殺得蒼天白雲都似染了鮮血,最後由詹澄秋一手青雲八式將塋祖誅殺。事後,詹澄秋賦《憶秦娥·五派登襲轉生殿》一首,以紀念五派合力剿滅轉輪邪派一事。」

    川山越,馬鐵稽天秋晴冽。秋晴冽,冰崖百丈,孤猿嘯絕。

    旦暮八千曾否可?五龍請棲神宮借。神宮借,西風鳴劍,青雲飲血。

    「隨後五派將塋祖屍身掛於高樹,欲請食於禽鳥,不想一道驚雷劈落,樹幹斷裂,塋祖屍身亦成焦黑,掉落山崖,即便不為鳥食,也難免野獸之口。後五派起一空墓,立一碑稱『祖塋』,以嘲戲之意警惕江湖人不可步入邪道。而轉生九元大法也在五位掌門人的見證下被當場焚毀,理應不會再有此妖籍流通於江湖,徐陰究竟如何得到此書?」

    「我也不清楚。」楚雨樓道:「徐陰如今熱衷於享受他人痛苦的脾性,也因受這魔功影響。這功法或許真能無敵於天下,卻連郭重山這種不世出的武學奇才也練不了,反而慘遭反噬,險些喪命。據說此功法共有九重,徐陰如今方至第七重。」

    風逍舞斂了斂眉:「第七重?第七重便有如此功力,若練至第九重,怕不是莫藏麾下竟有這等可怕之人,假以時日,其武功修為說不定比莫藏還要恐怖。」

    楚雨樓點頭:「因而義宏莊此次行動必須要成功,趁此機會連同轉生九元大法一併消滅。」

    不知何處傳來一陣遙遠的聲音,接著仿佛聞得一道門重重關上,然後隨著一陣愉悅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謝雨樓立刻打開風逍舞牢房的大鎖,開啟牢門:「徐陰已走,我現在就帶你去見司馬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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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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