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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3章 鐵甑分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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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廬帳中剛才還是酒笑歡暢,此刻一片冰寂。

    艾和曼的父親做葛祿族長的時候,為了除去叛逆謀變的長子,曾以賞賜財寶為由,趁長子打開寶箱抓捧財物,突然將箱蓋關上,壓其雙手,橫刀殺之。

    此刻情形類似,艾和曼沉聲質問,面上還算平靜,心中早已怦怦急跳。

    斛薩面孔醬紫,仍在奮力掙扎,兀勒族長左右惶顧,蒼白冒汗,喀伊族長破口開罵。

    丁什族長右手在外,抽出腰後的匕首,去刺賽吉的小臂。

    匕首寒光揮閃,牙軍劍拔弩張,跟隨首領的各部族民目睹突變,一片懵怔。

    正愕然,匕首停在半空,丁什族長握刀的手被晢曄攥住。

    晢曄輕輕一擼,將匕首順進自己手裡,寒光轉動,眾人的警懼神色映在刀刃上,面孔拉長變形,四向折照。

    晢曄半諷半笑,「各位族長,爭熊不易,看樣子還是我來替你們切分的好。」

    一邊說,一邊捏著匕首,在鐵蓋頂上劃了一個圈,伸手一揭,圓形蓋頂被切下來,掀向一側。

    丁什族長更加驚悸,他的匕首鑲金嵌玉,是從漢人那裡掠來的飾物,並不十分鋒利,到了晢曄手裡,竟然削鐵如泥。

    眾人的手還被蓋沿牢牢壓著,連蒸帶夾,一圈手掌又紅又漲。

    大家向甑中一看,怪不得熊肉拖扯不開,肉中嵌了互相圈套的鐵箍,每人伸手所抓之處都是一團糾結,但凡牽動,必引相鄰幾人之爭。

    晢曄臉上的笑意慢慢消逝。

    艾和曼一聲長嘆,「君長,你想訓示,直說就好,何必費此心機。」

    晢曄捏著匕首,猛然向熊肉上一插,「心機?諸位族長各懷異志,在我眼皮子底下裝糊塗,我怎敢在諸位面前稱心機?」

    艾和曼扭臉望著他,「君長,我不喜歡拐彎抹角,大盛給葛祿部的詔書我看也沒看,直接燒了,你不分青紅皂白,將我們一同扣住,心懷鬼胎的人應得其所,無辜陪綁的人豈不冤枉!」

    晢曄從懷中摸出幾張刻著漢字的鐵券,「陪綁?詔書燒了,這個呢?」

    艾和曼瞥了一眼鐵券,斂唇不語。

    晢曄將鐵券拋擲於地,「大盛的招降券,只要持券投盛,不僅免死,還有嘉賞,百夫長以上得執戟長軍銜,銀一百兩,帛二十匹。葛祿族長,你雖然燒了詔書,但你族中接下招降券的人不在少數,招降券的倒賣價一路飆漲,葛祿部人多勢眾,招降是不停試探,掘你的根基,你明明知情,卻並沒過問,是裝聾作瞎,觀風望向?還是假意拒詔,故作強硬,實則向盛廷抬價?」

    艾和曼連連搖頭,「君長,葛祿族人倒賣招降券,不過是取笑逗樂罷了,他們若真想投盛,偷偷拿著招降券溜走就是,何必招搖,再說招降券十分可疑,未必是從大盛過來的,也許有人見葛祿部勢盛,想攪亂生禍,我豈能隨隨便便一點就著,火燒全族,遂了他的願?」

    晢曄用匕首挑起一團熊肉,「這麼說,招降券四處流散,我還應該贊你精明謹慎,沉得住氣?族長,你德高望重,我尊你敬你,無論什麼辯辭,我今天依然相信你,不過葛祿部太大,你上了年紀,亂糟糟難以兼顧,我替你找幾個幫手。」

    艾和曼面色一緊,「帕伊黛很能幹,不遜男子,我用不著幫手。」

    帕伊黛與葛祿族女眷們站在艾和曼身後的角落裡,熊宴之變本就提心弔膽,她一聽此話,立刻低頭。

    晢曄微微一瞥,將熊肉遞給艾和曼,「帕伊黛畢竟是個女子,族長,你該招婿了。」

    帕伊黛胸口轟轟發震,生怕自己的終身之事在這個古怪又尖銳的時刻被他們明刀暗劍的決定。

    艾和曼不想回答,乾脆伸手接了熊肉,抓進嘴中嚼咽。

    晢曄揩了揩匕首,轉向兀勒族長,「你呢?盛廷封你為絜山王,熱海以南、達滿以北、姑墨之西、葛嶺之東,皆是你的領地,他們連王冠、朝服都給你送來,這不會也是來歷不明、攪亂生禍吧?」

    此話一出,眾人皆驚,一雙雙眼睛忿忿不平,向兀勒族長吾術爾怒視。

    吾術爾瞞辯不過,哀告道:「君長,我昏了頭蒙了心,一時禁不住好奇,想探探漢人的底,今日警醒,再也不受他們蠱惑!」

    不等他說完,晢曄已用匕首挑起一團熊肉塞進他嘴中,「好奇?你不是願為內應,擇日附盛嗎?鑲火焰珠的金絲翼善冠,戴著可沉?佩玉帶鉤的大科綾羅袍,穿著可悶?你若不被蠱惑,這萬里疆土、王爵厚祿,賞給誰去?」

    吾術爾被塞得口不能言,嘴角裂血,匕首再深幾寸,就會戳破他的喉嚨。

    吾術爾之子塗迷度上前哭求,晢曄拔出匕首,「你哭什麼,你父親願意稱王歸盛,許諾把你送入西京,名為做官,實為作質,你倒是通透,反正厭惡了征程風沙,只想錦衣玉食,不在乎被關在籠子裡,大盛賜你李姓,贈你印章,你坦然接受,何悲之有?」

    塗迷度瑟瑟發抖,吾術爾吐出熊肉,半臉油糊,一隻手扯住晢曄衣角,淚瀉傾盆,「君長,王冠朝服原封未動,塗迷度也不會去西京做官,我願削了他的貴籍,讓他入君長牙帳,做最低等的賤奴,我亦辭去族長及紅旗軍中一切軍職,任憑君長處置!」

    晢曄用匕首戳起地上的肉,「眼饞想吃,就別變卦,吞了又吐,是拿大盛消遣,還是拿我消遣?」

    不由分說,將沾了沙土的熊肉又塞回吾術爾嘴裡,吾術爾不敢再吐,涕淚交迸,將髒肉咽進肚中。

    晢曄踱向吾術爾旁邊的楚勒族長仆固斯契,仆固斯契目睹吾術爾吞肉,又是噁心,又是鄙夷。

    晢曄垂眼,「楚勒族長不必作態,你和諸位一樣,並非怒其投盛,而是怨憤不公,楚勒部比兀勒部人多,你自恃威望,可盛廷沒有許你王爵,只封你為左驍衛員外大將軍兼赤水軍使,賞金十萬,統轄疏勒、蔥嶺、磧南,領地遠不及絜山王。」

    匕首落在兩個鐵箍交叉套住的一團熊肉上,「我問你,疏勒既劃給了你,也在絜山王封地內,你二人是攜手共治,互相禮讓,還是象今日爭肉這樣,搶個不可開交?」

    晢曄拐手一剜,把交叉處的熊肉挖起來,仆固斯契不敢抬頭,刀尖插著肉,在他面前來回打轉,躲也不是,迎也不是。

    晢曄將肉塞進仆固斯契嘴裡,怒色畢露,「大盛暗通九部,貌似在餵你們吃肉,實則是挑撥爭端,給你們套上互相掣肘的枷鎖,讓你們忙於私算,舍本離心,彼此嫉憎!這樣的騙局是他們陳年用濫的把戲,月鶻九族吃過虧,上過當,流過血,飲過恨,怎麼,征戰幾日,稍稍累了些,略略挫了些,得了些蝸名蠅利,就全忘了?」

    藥羅勿和賽吉隨著他的怒意再度加力,蓋沿下壓,幾位族長手腕劇痛,再這樣,非被壓斷不可。

    晢曄瞧著他們的狼狽之態,繞甑而行,一一歷數,熊肉里的鐵箍,正如大盛給月鶻九部封賞劃分的領地界線,厚此薄彼,互相交疊,有些區域同時封給兩族甚至三族,讓他們狗咬狗,爭個頭破血流。


    眾人私會盛使,互相隱瞞,並不清楚全局,直到此刻,方才徹底明白晢曄的用意。

    族長們眼神交對,怨怒悔憾,什麼意態都有,誰也不敢應聲。

    最後還是塔什族長烏齊昆鼓起勇氣,「君長,大盛挑撥離間,九族一再失陷其中,委實慚愧。你用心良苦,這頓熊宴讓我們幾個大醒大悟,一輩子也忘不了。其實,私自與大盛和談,是因為族人已經泄了恨,得了償,征戰疲勞,想回天山腳下去,漢人的城池再好,不是月鶻人的家,咱們就算踏入西京,也難久住,征討何益?」

    他聲調平緩,很有熄火之力,廬帳里冷靜下來。

    晢曄的沸騰怒意也有所收減,他默默盯著鐵甑,「家?」

    幾百人目光匯聚,呼吸起伏,甑中餘熱未散的熊肉還在咕嘟作響。

    晢曄眼神深如夜空,「月鶻人喜動厭靜,遊牧為生,馬鞭所向,天下為家。遊牧人彎刀烈馬的勇武,能讓部族一夜之間擁有無數疆土,卻也能在一夜之間失去一切,也許一場天災,一場戰禍,就會讓全族衰亡,片痕不留。曾經的西域霸主烏瀾國,渾朔的烏日勒,還有無數草原上起起滅滅的王權,都是相近的命運。」

    「能延綿百世而不亡的,不是流浪和勇武,是才智和創造,漢人王朝興衰疊代,總能野草復生,重回榮盛,正是因為他們思潮不絕,智慧不滅,底蘊無窮,想征服他們的人,都被他們融合。遊牧帝國地勢偏遠,氣候嚴苛,難以象漢人一樣建立城廓覆蓋的王朝,興文推教,變蠻武為禮智,遊牧人一旦築城存放財富,受此羈絆,戰力衰退,便會顯出人口不足的劣勢,危難時無法自保。」

    「所以西北遊牧國的折中之法,是大部保存逐草而居的流浪,小部屯駐於中樞要道,以商貿獲取興盛繁榮,守月城便是如此,可商貿依賴他人,一旦國交有變,便會終止。我父親為了維持遊牧族的生機和富庶,與盛朝交好,娶大盛公主,絹馬互市,甚至願意為大盛充當制衡渾朔、羌邏的要害棋子。」

    「大盛用一年五十萬匹絹,換月鶻一萬四千匹馬,對他們來說是太重的開支,轉為茶馬互市之後,仍覺得貴。他們不僅需要戰馬增強軍力,還想掌控通商命脈,賺絲道之利,想占領戰略要衝,遏制南北強敵,所以他們借著天災戰禍,三推兩攪,月鶻崩離覆滅,草原變作隴昆。」

    「如今月鶻重立,如果一切仍象以前一樣,只會重蹈覆轍,改變不了被動和劣勢。天山雖好,可受地域氣候所限,想守在那裡,就必須順從遊牧人的命運,立足荒蠻,全民皆兵,財富和國力沒有根基,鼎盛時一場暴雪,便淪為衰弱的待宰之羊。」

    「月鶻想真正強大,必須東移,入主中原,占據可以掌控天下的地利,北續遊牧,南治農耕,通達八方,推廣宗教文字、才思技藝、天地曆法、治理之序,讓一代代人的聰明智慧開拓盛世,流芳千年,而不是彎刀烈馬,隨風而逝。時至今日,你們還以為我辛苦練軍,征戰不絕,只是為了搶掠和復仇嗎?」

    烏齊昆眼中閃淚,「君長,我鼠目寸光,不知君長深謀遠慮,是為月鶻百代興盛,塔什族願意粉身碎骨,繼續隨君長征戰!」

    吾術爾,迷途度,丁什族長蘇栗,喀伊族長沙緹,全都見勢而行,齊聲相附。

    手被夾住,若不竭誠示忠,想脫身只能斷臂。

    仆固斯契,斛薩,韋紇,艾和曼也低頭順服,滿帳族民匍匐在地。

    晢曄沉眉肅目,「我說過,我手上不會再沾自相殘殺之血,犯錯、糾結、糊塗、失判,都是人之常情,我會量理而行,但若有人背叛月鶻,破壞新盟,對九族不利,我決不姑息饒恕!你們的腦袋長在自己的脖子上,自己思量,今日只是提個醒,給了機會還執迷不悟的,想試試我能容忍到幾時,儘管來試。」

    停頓片刻,環視四周,「開宴!」

    鐵甑重新架上火,熊肉里的鐵箍被拆散取出,賽吉和藥羅勿鬆開鐵蓋。

    族長們終於脫困,一個個擦著冷汗,揉著失去知覺的紫漲手腕,輪流向晢曄行過吻足之禮,以示恩謝,方才歸位。

    迦陽站在晢曄背後的牙軍中,回想剛才那番話,雖然看不見晢曄的正臉,卻覺得君長的目光如同灼日,照得自己無處遮蔽。

    宴會總算真正開始,迦陽卻提早離席,離開廬帳,回到牙軍兵營。

    金旗牙軍陣如北斗,天字四陣圍成半圈,圈中聚集著牙軍的戰馬,一個裹著頭巾的跛足人正趁著夜色清靜給戰馬餵食。

    那人見迦陽走近,撣了撣手,「怎麼,熊肉不好吃?」

    迦陽一笑,「吃肉的時候少了你,哪還嘗得出味道。」

    跛足人是鮮于涸,他在邊樂川藏兵洞外自傷墜馬,不好好醫治,留下殘疾,自此避上戰場,被免去黑旗軍副帥之位,韋紇趁勢貶擠,鮮于涸在軍中連降數等,乾脆回到金旗牙軍中做了馬夫,他的豹子騅也因那次被主人勒倒,傷了腿,成了殘次軍馬,總被別的馬欺負,鮮于涸心裡愧疚,一有機會就給它補草。

    以前鮮于涸在凜軍宴會上是清掃戰場的,誰吃不下的都歸他,如今身份低微,入不得席,他想像熊肉的滋味,咂了咂嘴。

    迦陽摸著豹子騅,低低一嘆,「哪裡是宴席,半真半假一場戲,這頓熊肉,不吃是幸。」

    鮮于涸抹抹冒到嘴邊的口水,「人心之戰,君長不願輸給凜王,今日敲個鑼,明日好打鼓。」

    迦陽沉默片刻,「我仍是不肯相信,大盛和月鶻不能雙贏,只能互傷。」

    鮮于涸一聽此話,不禁皺眉,「尉遲陽,你做不到象哥舒玗那樣冷血,又不能象我一樣逃避,君長不會一直容你,等藥羅勿、賽吉羽翼豐滿,你就是可棄之棋,你總想雙方兼顧,結果只會一頭扎進兩架互沖的馬車之間,活活碾死!」

    迦陽苦笑,「邊境交鋒的將士,漢人也好,月鶻人也好,哪個不是被互沖的馬車碾死,難道我的命還有得改?」

    鮮于涸搖搖頭,彎腰叉草,「我知道勸不住你,也知道你來找我是為了什麼。」

    迦陽踏前一步。

    鮮于涸邊叉邊道:「你不用解釋,君長盯你盯得太緊,有些事你做不到,但是你放心,我只是殘了腿,心性沒殘,你若有所託,我就算不苟同,也會豁出命去,助你一臂之力。」

    迦陽心中感激,卻知道鮮于涸不喜歡肉麻的謝辭,他擼起袖子,正要幫著搬草,鮮于涸叉子一偏,將乾草掀了他一頭一身。

    兩人在草堆里互毆,象回到了明朗悠閒的時光。

    數日後的清晨,雷鈞快馬奔進鹽池戍。

    「烏石城起了騷亂,兀勒部族長吾術爾在九部聚宴後驚厥而死,他的兒子塗迷度率領兀勒部紅旗軍叛逃,投奔大盛延州,紅旗軍中很多人持有大盛的招降券,延州刺史蔣滕不敢放人入城,又怕硬拒激怒,惹起戰禍,便將紅旗軍分成小股,散入了延州周邊三十六寨,兀勒部一叛,月鶻其餘幾部也動盪不定,去勢難料!」

    啟明軍半信半疑,都覺意外,公孫灝問:「兀勒族長為什麼會在聚宴後驚厥而死?」

    雷鈞道:「之前烏石城滴水不漏,現在消息百道,說什麼的都有,好象是晢曄借著屠熊盛宴,差點把九部族長殺了。」

    武琿擠上前,「消息百道,有沒有葉哥的下落?他到底在不在烏石城?」

    「在。」

    回答的人不是雷鈞,而是林雪崚,她伸出手掌,掌心橫著葉桻的青閣牌墜,「今早落魄回來,爪上拴著一個布袋,裡面是青閣牌墜和尉遲陽的信。尉遲將軍讓我到盧子關外等候,他會把師兄送到那裡,唯一的條件是今後啟明軍若有決定月鶻人生死的時候,能想想至親重逢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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