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二人,什麼來路?
沒等章片裘細細分析,只聽得馬匹嘶鳴,橫衝而來,徑直停到了紅顏酒館的正門中間。
這駕馬車與眾不同,後面並非只坐人,而是一個大大的敞篷方斗,裡頭放了頗多物件,上面蓋著厚厚的皮毯子,拱起老高。
馬車上刻著字:每日電訊報。
「這是報社的專用馬車?」這倒是沒見過,章片裘探出身看著。
還處於濕版攝影的時代的1860年,並沒有實現便捷攝影,若要拍照需要帶一馬車的裝備,除了相機和三腳架,還得帶上厚重的感光板、一桶化學藥水以及遮光用的帳篷。
「對!記者拍照!」琳娜開心極了,扭過頭時,目光捉到了章片裘眼底的雀躍。
當時的琳娜只覺得驚訝,因為她認識他一個月以來,從未見過他露出這般孩童好奇的模樣,平日裡,哪怕是笑,也是因為某件事盡在掌握中微微一笑。
若用色彩來形容人的話,這個男人是黑灰色,強大又厚重。
而多年後的琳娜想起這一幕,總忍不住嘴角勾起,這是章片裘難得讓自己放鬆的微小時刻,而在這一刻,他身上難得地多了點兒明黃色,像玻璃上折射過來的燭火。
她立刻拉起他的手從馬車上跳了下來,像一條泥鰍般往人群里鑽。
雖然報紙上總有照片,但現實中遇到記者拍攝很不容易,畢竟這麼大一堆物件呢,再說了,攝影機數量很少,通常只有採訪官方時,才會用到。
這兩唐人面子真大,記者來倒不稀奇,居然帶著拍照機來,這太罕見了。
「真是貴客啊。」老人迎了上去。
「有失遠迎,歡迎歡迎。」女人也迎了上去。
從馬車上跳下來一名年輕的穿著馬甲的記者,叼著煙,掀開後頭的油布,露出了拍攝的一堆器材,而最上頭,放著一束被壓扁了的紅白相間的鮮花。
「這是潘尼茲館長助理理察先生親自挑的花。」記者說著,單手遞上鮮花。
潘尼茲館長助理親選?!章片裘臉色一凝,立刻看向老人,又看了看女子。
這老人臉上永遠笑呵呵的,而女子則臉色微微變了變,目光往後看看,似乎在看後頭可還有人,見沒有,難掩失望。
「太客氣了,我溫行鶴與女兒溫默,謝過潘尼茲館長助理理察先生。」老人倒依舊笑臉呵呵的,彎腰,雙手很是客氣地接過花。
他叫溫行鶴。
她叫溫默。
章片裘微微皺眉,這兩人什麼來路?說她們有背景吧,卻開個酒館,做的是地下拍賣行和酒水買賣,真有背景,直接入股拍賣行便是;說他們沒背景吧,開這麼個酒館,又能讓14個貴族給他們背書,還能讓堂堂大英博物館館長潘尼茲的助理親自挑選鮮花,並喊著媒體前來拜賀。
要知道,他的助理就代表了潘尼茲,也可以說,代表了大英博物館。
伴隨著記者開始擺開設備,準備拍照,小二提過來一桶水,潑到感光板上保持濕潤,人流涌動,每個人都往紅顏酒館牌匾下擠,希望能一起登登報紙,露個臉。
琳娜擠在最前頭,而章片裘對上報沒興趣,往後退了退。
「再在這塊『收唐人好貨』的牌子下拍一個吧,找幾個唐人抱著珍品什麼的,往裡頭走」記者抽了口煙,目光在人群總掃了一圈,在一群白人里很容易找到黃皮黑眼長辮的章片裘,他指了指,「嘿,就你了。」
這地兒,收唐人好貨。
既然是宣傳,那拍幾個唐人走進去的畫面,的確不錯。
「側門。」記者調整著鏡頭,又搬起沉重的相機,挪動著三腳架,指了指正門一側,搬運貨物的小側門。
人群安靜了幾秒後,一些人發出了輕輕的嗤笑。
這幾天港口來了一批船隻,帶過來一堆的大清國人,旁邊的酒館立刻清一色掛上了牌子,『大清國人不得入』;『豬玀不得入』等字樣。
若不是這老闆是唐人,章片裘壓根不可能進到這種級別的酒館裡。
走側門,對於他們而言,這不但是毋庸置疑的,而且還已經給了唐人極大的臉面了,所以記者根本不需要詢問老闆,便很自然地將龐大的相機對準了側門。
「我們走。」琳娜走了過來,拽住章片裘的袖子,聲音透著生氣。
她是個商人,的確視財如命,但她見不得自己的朋友被人欺負。或許是因為自己的祖上是唐人,又或許是她本性如此,就像當年流落街頭的李,她本能地伸出了援手。
再說了,章片裘還有命案在身,拍攝到報紙上,那可不是什麼好事。
章片裘看了看側門,又看了看溫行鶴,見溫行鶴面色略略尷尬,但並未開口,可見,本身他們也是打算讓唐人走側門,免得惹來麻煩。
「這位客官,您是來看特展的,還是來賣珍品的?」溫默走上前來,看著章片裘。
這是章片裘第一次如今近距離接觸溫默。
她褪去了之前應戰般的警惕和怒意,也沒有面對記者的客套,臉上浮現出柔和。
怎麼說呢。
她似乎是權貴後代,卻有著武士的豪情,面對普通百姓不凌厲,也不霸道,而是頗為隨和的善意,燭火透過斑斕的玻璃窗折射到她臉上,看得章片裘有些恍惚。
「他是我的鑒寶師傅。」琳娜接過話頭。
「哦原來如此,謝謝您賞臉。」溫默用了個請的手勢,「我和您一起拍一張,就站在那牌子旁,如何?」
她用的『您』,且自己也過去一起走側門拍,這讓記者頗為詫異,再一次從黑布里探出頭來。
章片裘下意識地捋了捋衣服,黑色的長褂,外面套著那老爺的裘皮襖子,辮子用香油沾了,溜光。
今兒穿得挺體面。
「你要拍?你瘋了嗎?!」琳娜低聲說著,用力扯了扯他的衣角。
章片裘咬了牙,扭頭看了溫默一眼,腦子裡將所有事情過了一遍後,伸出手,「好,交個朋友。」
溫默看著章片裘伸出的手。
雖大清國講究男女授受不親,但握手是西方的社交禮儀,莫說握手了,貼面吻也常有,拒絕倒顯得很沒禮貌。
她伸出手,握了握。
握得很淡,但勁兒挺大,恍惚間,讓章片裘想起京劇舞台上的穆桂英。
「好吧,站這是嗎?」章片裘扶正『收唐人好貨』的牌子,背過身去,做出佯裝往裡走的樣子,將鞭子露出來。
「你很懂啊。」記者很是詫異,剛剛探入黑布的頭,忍不住又探出來。
要知道這可是1860年,雖然新聞媒體已經開始發達,大部分老百姓或許知道拍照的時候,人要保持靜態,但像章片裘一樣,立刻知道記者需要什麼鏡頭,極少。
連後背的辮子,都刻意捋了下,記者就是要這個畫面。
「略懂。」章片裘身上沒有其他大清國人的那種奴才感,似乎並不在意旁人的輕視,笑道,「希望你們《每日電訊報》越做越好,早日超過《泰晤士報》,不過,小沃爾特是個媒體高手,很難超越啊。」
記者愣了下,剛剛進入厚厚黑色鏡布中的頭,再一次探出頭來,推了推眼鏡,「你一個唐人,你你你怎麼知道小沃爾特?」
他的詫異,透著難以置信。
「小沃爾特?」溫默跟著嘀咕了句,顯然,她不知道。
「小沃爾特是《泰晤士報》的領頭羊,現在的《泰晤士報》發行量光在英國就已經三萬多份,遠超《每日電訊報》。」章片裘側過頭,看向溫默,耐心解釋道,「一家報紙,領頭羊很重要。」
「對!」這位年輕的記者顯然與那群迂腐的白人不一樣,他再一次推了推眼鏡,從黑布那走了出來,伸出手,「你見識真廣。」
溫默微微側頭,眼睛眨了下。
看得出,她是佩服的,開始認真上下打量章片裘。
眼前這個男人,三十多歲。
以她習武多年的習慣,她注意到了他虎口處血繭子一層疊一層,而隔著衣服,也能看到手臂肌肉略發達。
他最近一直在練槍,是個新手,但眉眼間卻極為穩重,他不是個鑒寶師傅嗎?怎麼溫默下意識地,右手放到了九節鞭。
就這麼一打眼,她知道眼前這個男人絕非文弱的鑒寶師傅。
多年後的琳娜,總會想起這一幕。
每次想起,她的眸子都會暗淡下去。
這是她認識章片裘以來,第一次看到他眉眼間有活力,那種對生活的渴望,對美好的期盼,在層層疊疊的黑灰色中透出來。
他,大概是看上這個女人了,她想。
請記住本書首發域名:www.dubiqu.com。筆神閣手機版閱讀網址: